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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 朗:人文学科新的创造与“接着讲”

人文学科新的创造与“接着讲”
            ——为北京大学哲学系建系100周年而作
                                              叶 朗

一、“照着讲”和“接着讲”

冯友兰先生有一个提法:“照着讲”和“接着讲”。冯先生说,哲学史家是“照着讲”,例如康德是怎样讲的,朱熹是怎样讲的,你就照着讲,把康德、朱熹介绍给大家。但是哲学家不同。哲学家不能限于“照着讲”,他要反映新的时代精神,他要有所发展,有所创新,冯先生叫做“接着讲”。例如,康德讲到哪里,后面的人要接下去讲,朱熹讲到哪里,后面的人要接下去讲。

冯先生说,这是哲学、人文学科和自然科学的一个很大的不同。“我们讲科学,可以离开科学史,我们讲一种科学,可以离开一种科学史。但讲哲学则必需从哲学史讲起,学哲学亦必需从哲学史学起,讲哲学都是‘接着’哲学史讲的。”“例如讲物理学,不必从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讲起。讲天文学者,不必从毕达哥拉斯的天文学讲起。但讲西洋哲学者,则必需从苏格拉底柏拉图的哲学讲起。所以就哲学的内容说,讲哲学是‘接着’哲学史讲的。”(冯友兰《论民族哲学》,《三松堂全集》第五卷)

二、不重视“接着讲”会影响人文学科的创新和发展

冯友兰先生的说法告诉我们,人文学科的新的创造必须“接着讲”。

我国从“五四”以来,在人文学科领域出现了一批大学者。这批大学者有几个共同的特点:第一,他们都有深厚的中国学术的根底;第二,他们在西方文化方面也有深厚的学养;第三,他们都力图把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加以沟通、融合,在中西文化的融合方面作出了不同程度的贡献。我们北京大学包括我们哲学系就有一批这样的大学者。张世英先生说,当年在西南联大哲学系,汤用彤、金岳霖、冯友兰、贺麟这四位先生台上一站,气象就不一样了。张先生所说的不一样的气象,就是大师的气象。美学领域,朱光潜、宗白华也是这样的大师。

我们的人文学科要有所创新,应该从这些前辈大师“接着讲”。“接着讲”不是“照着讲”。“接着讲”是突破,是扬弃,是创造,是发展。但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对这些前辈大师的学术成果或者不够重视,或者完全把他们撇在一边。当时我们的思想是一切要从头做起。一切从头来起怎么行?我们当时这样做,很可能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我们人文学科的创新和发展。

我们看到,人文学科(哲学、文学、美学等)领域有的名声很大的学者在理论上并没有太大的贡献,推究起来,可能有多种原因,但我想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没有“接着讲”。这些学者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们的一个致命伤。

三、美学的创新,必须从朱光潜“接着讲”

美学作为一门人文学科,也应该尊重古今中外思想文化的经典创造和学术积累,应该从思想文化史上的学术大师和前辈学者“接着讲”。

美学“接着讲”,从最近的继承关系来说,就是要站在21世纪文化发展的高度,吸取20世纪中国学术积累的成果,吸收蔡元培、朱光潜、宗白华、冯友兰、熊十力等学者的学术成果,其中特别要重视朱光潜先生留下的大量的学术成果。之所以特别强调朱先生,主要是因为他更加重视基础性的理论工作,重视美学与人生的联系。朱先生突出了对“意象”的研究,突出了心灵世界和精神价值。这些对把握未来中国美学的宏观方向都很有意义。宗白华先生同样重视“意象”的研究,重视艺术的精神的层面,重视心灵的创造作用。他从文化比较的高度阐释中国传统美学的精髓,帮助我们捕捉到中国美学思想的核心和亮点。他的许多深刻的思想可以源源不断地启发今后的美学史、美学理论的研究。

学术研究的目的不能仅仅限于搜集和考证资料,而是要从中提炼出具有强大包孕性的核心概念、命题,思考最基本、最前沿的理论问题。从朱光潜“接着讲”也不是专注于研究朱光潜本人的思想,而是沿着他(以及宗白华等人)开创的学术道路,在新的时代条件、时代课题面前做出新的探索。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学术焦点,这形成了每一个时代在学术研究当中的烙印。“接着讲”的目的是要回应我们时代的要求,反映新的时代精神,这必然推动我们对朱光潜、宗白华、冯友兰等前辈学者的工作有所超越。

四、“接着讲”,要回应新的时代的要求

我们已经进入了21世纪。21世纪的新的时代条件给我们提出了理论上和实践上的新的问题,其中最突出的一个问题就是人们的物质追求与精神生活之间失去平衡。200年前,哲学大师黑格尔在海德堡大学开始他的哲学史的讲演时,曾经对他那个时代轻视精神生活的社会风气感慨万分。他说,“现实上很高的利益和为了这些利益而作的斗争”,“使得人们没有自由的心情去理会那较高的内?生活和较纯洁的精神活动,以致许多较优秀的人才都为这种环境所束缚,并且部分地被牺牲在里面”。黑格尔所描绘的19世纪初期的这种社会风气,在人类进入21世纪的时候,不仅重新出现了,而且显得更为严重了。无论是发达国家或是发展中国家,都面临着一种危机和隐患:物质的、技术的、功利的追求在社会生活中占据了压倒一切的统治的地位,而精神的活动和精神的追求则被忽视,被冷淡,被挤压,被驱赶。这样发展下去,人就有可能成为马尔库塞所说的单面人,成为没有精神生活和情感生活的单纯的技术性的动物和功利性的动物。因此,从物质的、技术的、功利的统治下拯救精神,就成了时代的要求、时代的呼声。中国当代美学应该回应这个时代要求,更多地关注心灵世界、精神世界的问题。

这恰恰引导我们回到中国传统美学,回到朱光潜、宗白华的美学。中国传统美学,朱光潜、宗白华的美学,它们的理论品格,最重要的一点就在于十分重视精神的层面,十分重视心灵的作用。在这里,继承中国传统美学的精神和回应时代的要求是一致的。我想,这正是我们从朱光潜“接着讲”的理论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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