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博悼念张祥龙先生
缅怀张祥龙
祥龙兄驾鹤西去。尽管消息对于我并不过于突然(祥龙在年初1月邮件中告知最近体检时发现胰腺癌晚期),但我默然多日心情格外沉重。大致一个多月前四月底我们最后一次邮件交流中,祥龙告知:“...我的治疗还在进行。不很理想,但有一定效果。我现在主要面临失眠。很不好受,正在想办法。...”我注意到治疗“不很理想”、也了解这是一种很难治愈的癌症顽疾;但基于祥龙对治疗的豁达积极态度、内心更往“有一定效果...正在想办法”这一乐观方面想,估计至少能到七月底仍在治疗中。而我正值春季学期结束、刚获悉所主编的一部祥龙做出很大贡献(见下)的中文文集由于各种原因蹉跎十余年后终于在5月底问世(《中国哲学研究的方法论反思:比较哲学与哲学分析》,商务印书馆),六月初这几天正考虑如身体状况允许与祥龙(可能也包括若干其他作/译者)作个“悲喜交融”的小型短暂视频会:一方面一起“庆祝”一下这个集结大家多年心力的文集终于问世(多少是一件令祥龙宽慰的事情),另一方面能有机会与祥龙道别。现在永远丧失了这个能与祥龙兄最后说说话的机会。在内心深处,是失去祥龙这样一位难得人生挚友的痛惜和悲怆。
我与祥龙相识说来话长,起于33年前(1989年)他从美国直接打到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的一通国际长途电话。我那时在哲学所工作,已申请赴美攻读攻读分析哲学和语言哲学方面的博士学位;1989年3-4月间处于发榜阶段。这天正好是哲学所周二上班日,科研处说有一美国给我打来的国际长途让我接一下;是祥龙所在学校(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at Buffalo)哲学系研究生主任委托他用中文直接及时告诉我已被录取、获得全额资助。我虽感突然且远隔重洋不得谋面,但电话中祥龙诚挚热切的口吻和熟悉的北京乡音一下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当时我申请的学校不多,基本集中于纽约州 [想与我哥哥近一点,他当时在纽约州的康奈尔大学(Cornell University)读生态方面的博士学位)。这是我当时收到的第一份来自纽约州的攻读博士学位全额资助。后来又相继收到罗切斯特大学(University of Rochester)和哥伦比亚大学(Columbia University)哲学系全额资助的录取信。因当时计划拿到博士学位后还回社科院哲学所,首要考虑是安全和经济稳定;最后选择去了保证5年全额资助的罗切斯特大学哲学系。我虽然没有与祥龙在布法罗同窗,但已引为同道。我们都在纽约上州,相隔不远,不时有互为寒暄的联系。
但与祥龙的更多实质性交往和进一步相互了解,则始于我2000年开始任教于美国加州圣何塞州立大学(San Jose State University)哲学系之后。当时祥龙已回到北大任教。虽然我们在哲学领域中的具体研究项目和重点、在做哲学风格上可以说相当不同,但在元哲学元方法论若干方面有深层共识;跨传统的交锋-交融对做哲学不仅可能、而且必要。2001年我编的文集Two Roads to Wisdom? –--Chinese and Analytic Philosophical Traditions (Chicago: Open Court) 出版,赠送给祥龙一本。他当时给研究生开设中西比较哲学讨论班,把该文集作为阅读教材之一;为深入细致理解研判其中一些原创论文的观点思路,祥龙组织其研究生将此文集中大部分论文译为中文、并亲自担当其中几篇的校正工作。这是前面提到的那部中文文集的源头之一。虽然祥龙在当代哲学领域主攻欧洲大陆哲学,我们都看到了这样一种发展态势:自上世纪末本世纪初以来,从国际哲学研究视野来看,关于中国哲学的现代哲学研究有两个系统性突出特点:其一是广义理解下的分析方法发挥重要作用;其二是强调哲学问题意识和哲学解释的比较哲学方法在理论上和实践上得到重大发展。探究这两者何以建设性互动、相辅相成,从而进一步拓展深化关于中国哲学的当代哲学研究,是哲学上有深刻理论价值和重要实践意义的课题。这构成所述中文文集的主题;其选文大部分择选、译自Two Roads to Wisdom ?—Chinese and Analytic Philosophical Traditions(2001) 和Davidson’s Philosophy and Chinese Philosophy: Constructive Engagement(2006)这两部我主编的英文研究文集;此外包含其他来源的数篇有代表性的论文(包括祥龙一篇论比较哲学方法论的论文)以及我作为主编撰写的专题引论。这些文献在这部文集语境下旨在展示和强调:分析方法没有(适当的)比较哲学方法则盲;比较哲学方法没有确保哲学研究之可理解性和可批评性、体现反思研究基本规范的分析方法则空。
2002年,因应当时世界哲学研究发展大格局以及关于中国传统哲学的当代哲学研究的挑战和需要,我向祥龙和几位同道建议成立国际中西哲学比较研究学会(the 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Comparative Studies of Chinese and Western Philosophy, “ISCWP”)。祥龙鼎力支持并积极参与准备工作。在首届2002-2005担纲团队中,我担任会长,祥龙担任副会长;祥龙随后接任第二届(2005-2008)会长。我们合作顺利愉快,富有成效;同时也坦诚地在一些有不同看法的哲学基本问题上或是在研讨会上、或是私下里开展建设性批评讨论。顺便提一下,在做这些从大局出发需要做的这类涉及诸多层面的学术组织工作时,我们都有内心矛盾纠结的一面:在个性上,我们或多或少都有“君子之交淡如水”、“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性情一面、自认这种性情本不适合做涉及诸多社交、有求于人及对人有所要求的工作。有没有相关做事能力和理性自律力是一回事、但内心性情一面是否期盼是另一回事。这使我们不时都多少陷入大局/全局需要与个人研究计划之间相冲突、外向型组织协调工作的理性要求与内在个人性情相矛盾的境地。但作为教师、国内外不同文化环境中生活工作阅历、多少具有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责任意识等,也成为人生要兼顾平衡、避免走极端、顾全大局的建设性因素,力图在“出世”与“入世”间根据个人境况和社会环境变化寻求互补平衡点。二十年来我们共同涉及面对的一系列同舟共济、感触良多之事且略下不表,最后谈一下祥龙去世前一年的一件或许国内少为人知的事情。
2020年疫情以来世界格局之深刻变化、世界范围内哲学发展面临的机遇和挑战、以及人际思想交流渠道手段的发展,我们进一步看到,特别是通过本世纪初以来比较哲学在理论与实践上的坚实稳步发展,比较哲学作为一般性哲学方法在性质、进路和方向上的重大意义。2020年下半年我在私聊中向祥龙提出为世界范围内同道学人建立一个比较哲学的战略性批评讨论平台的设想,与祥龙一起考虑这件事情是否确有必要、是否条件成熟而由于诸多原因没有人出头做、是不是要由我们义不容辞来做等等。经过认真考虑其在历史和哲学发展大格局下的必要性和可能性,2021年春季,祥龙应邀与我共同发起“比较哲学暨世界哲学国际学会”(The 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Comparative Philosophy toward World Philosophy” (简称“CPWP”, 参看学会网页 <cpwponline.org>),其目的简单明确、直截了当:促进作为“通过跨传统交锋-交融而走向世界哲学的一般性哲学方法”的比较哲学之发展和运用;为此搭建一个战略性的批评讨论平台。在这一背景下,比较哲学有其明确定位,即“通过跨传统交锋-交融而走向世界哲学的一般性哲学方法”(comparative philosophy as a general way of doing philosophy through cross-tradition engagement toward world philosophy);比较哲学有其密切关联的三方面,即其“性质”方面、其“进路”方面和其“方向”方面:其“性质”为“一般性的哲学探究方法”;其“进路”为“通过跨传统交锋-交融”;其“方向”为“走向世界哲学”。需要注意的是,这里并不拘泥于名称:‘比较哲学’这一标记本身如同‘哲学’这一标记本身一样、历史上语意含混和歧义;人们尽可使用其所偏好的字眼来标记这样一种“通过通过跨传统交锋-交融而走向世界哲学的一般性哲学方法”;出于方便和考虑该名称使用的历史沿革和一定程度上的概念延续性而称之为‘比较哲学’。我们定下基调:无需大肆宣扬、没有一定要以某种特定方式去代表谁的负担、而是实实在在为世界哲学发展在其根本方法论方面做一些必要的实质性起步工作,做我们认为应当做而力所能及的事情。2021年5月,在近百位来自世界各地的哲学同道参与下通过学会章程。祥龙担任顾问委员会协调人(Coordinator of Consultancy Board),与学会首届执行委员会三位同仁(欧洲University of Sarajevo的Nevad Kahteran教授作为副会长,美国College of Wooster的Elizabeth Schiltz教授作为学会秘书兼司库、我作为会长)共同组成学会担纲团队。在学会成立后一年内、已按计划有效地完成落实所有预定项目,特别是今年4月下旬通过视频成功举办的CPWP国际学术研讨会, 在圆桌讨论专题之内容的深度和广度上和在批评讨论有效方式上都有突破性发展;研讨会围绕在哲学方法论、形而上、知识论、语言哲学、心智哲学、逻辑哲学、伦理学、社会政治哲学、美学领域里一系列共同关注的哲学专题,根据相关性和通过适当哲学解释,来自广义理解下的不同哲学传统(要么与文化传统相联的哲学传统如中国哲学传统、西方哲学传统、印度哲学传统、伊斯兰哲学传统、拉丁美洲哲学传统等、要么不同探究风格的哲学传统如分析哲学传统和大陆哲学传统等、要么不同战略性取向的哲学传统如儒家哲学传统、道家哲学传统、佛家哲学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传统等)和当代哲学研究前沿的相关思想资源做深层对话理解、相互学习、建设性交锋-交融从而在论及专题上携手互补对哲学当代发展做出贡献。虽然因病未能按照原计划参加研讨会讨论,祥龙会对他参与共同发起的这一国际哲学学会及其比较哲学暨世界哲学战略设想的健康发展笑慰九泉。
在我个人方面,此刻心情格外沉重还有另一层原因。这三年接连失去三位难得人生挚友:2020年Adam Morton (1945-2020);2021年苏国勋老师 (1942-2021);2022年此时此刻祥龙兄(1949-2022)走了。亦师亦友的苏老师和Adam的离世我至今难以释怀;在这样一个背景下,祥龙去世更让我在深层次上感念三位挚友在点滴淡然中展示出的共同人品:尽管有着各自不同人生经历,但他们都通过其学术研究和传道授业解惑一生诚挚不懈追索理想,具浪漫情怀而宽厚自律,待人真诚坦荡实在,集大气义气且衔地气,有家国济世之侠风义骨而力逮君子之道。将所经历、珍视的这些付诸于文字是传载其生命意义和价值而使之延续的语言存在:“死而不亡者壽” (《道德经》第33章)。我将会有一篇对祥龙的悼念文章登载于下期《比较哲学》杂志 (Comparative Philosophy 13.2 (July 2022),www.comparativephilosophy.org)(对Adam的英文追思文章见< www.amherstcremation.com/memorials/morton.html>;对苏老师的中文追思文章的删节版见中国社会科学网<http://ex.cssn.cn/zx/zx_gjzh/zhnew/202201/t20220131_5391249.shtml>)
牟博
2022年6月14日
美国加州圣何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