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痛悼念张祥龙教授

祝帅悼念张祥龙先生

 

回忆张祥龙老师在中央美术学院的一次讲座

 

图书馆、新闻与传播学院 祝帅

 

6月9日,通过多位哲学系老师和校友的朋友圈惊悉张祥龙老师仙逝的消息,我虽然不是哲学系的系友,甚至回到北大任教时张老师也已经退休多年,但仍然非常难过。慢慢地,20多年前我曾邀请张祥龙老师来美院讲座的一桩往事不禁涌上心头。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样方便的媒体和通讯设备,讲座海报甚至是用手写张贴在校园的宣传栏上的,这场讲座今天在互联网上几乎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对于张祥龙老师来说,这肯定是他在各种高校和研究机构的讲座中极其普通和平凡的一场,但我感觉自己有责任、有义务把它写下来,让更多的人了解张老师,也作为我自己对他的一种怀念。

那是200111月,我当时还是中央美术学院大学三年级的学生。这一年的秋季,中央美术学院刚刚结束在西八间房万红西街2号“二厂”校区的中转办学,整体迁入花家地南街8号的现址。“二厂时代”的中央美术学院很少有讲座,毕竟校园太寒碜了,现在有了新的校园和教室,我感觉邀请校外专家来讲座还有点底气。作为当时的团刊《空间》杂志的主编,在当时的学生处处长岳铮老师(已故)和团委书记潘承辉老师(现任中央美术学院校长助理)的支持下,我策划了名为“空间”讲坛的系列讲座,目的是邀请北大文史哲领域的专家学者来美院交流,记得第一讲邀请的是当时还在哲学系任教的彭锋老师。彼时,恰好我得知大名鼎鼎的张祥龙老师(此前我购买过他的《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与《海德格尔传》二书)刚刚在当时还在东三环光华路原址、刚刚由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更名的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举办过一场讲座,便萌生了邀请张老师也来中央美术学院讲座的念头。

记得我是上哲学系的网站查到张老师的邮箱给他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说明原委,然后很快就收到了张老师的回信。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张老师回信的第一句话是:“祝帅先生:我愿意做一次演讲。”其实邮件中我自我介绍过是学生,对一个素昧平生的本科生以“先生”相称,自然让我受宠若惊。然后张老师说,他可以讲两个题目,一个是把他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同题演讲再讲一遍,另一个是可以给我们专门准备一个题目,叫做《叔本华、尼采与音乐》。我虽然也没有听过张老师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演讲,但还是给张老师回信,选择了《叔本华、尼采与音乐》这个题目。然后还问张老师要了家庭电话,以便跟他后续联系。可惜的是,由于当时的电子邮箱服务商中途停止服务,迫不得已更换过几次电子邮箱,那段时间我的电子邮件一封都没有保留下来,如果当时还是手写书信的话,我相信一定会保存至今。

还记得我是请学校派车来接送的。起初张老师执意不必接送,但我觉得路程遥远,当时北京的出租车司机都没有几个人知道花家地的中央美术学院,就和美院车队的师傅一起到畅春园接张老师。晚高峰时期从北大到望京,加上堵车,有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路上我也有难得的一段向张老师请教和聊天的机会,还记得我问及张老师的家庭,以及那时正在着迷的海德格尔,面对我这个晚辈肤浅的提问,张老师有问必答。到了美院以后天色已经晚了,但距离讲座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张老师连校园都没有看一眼,就提出让我找个地方,他要看看讲稿。我于是把张老师带到图书馆一层大厅,在那里有几个供读者休息的桌椅,张老师就在那里非常认真地看他手写的讲稿,直到我带他去讲座的教室。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张老师在美院图书馆一层看讲稿的身影。

讲座是在中央美术学院最大的F-109阶梯教室进行的,座无虚席,我主持了讲座。那时候张老师还没有蓄须,但穿了一身深灰色的棉布长衫,显然是为讲座专门准备的。而美院的同学虽然对于哲学非常陌生,但是对于这一陌生的学问也都表现出了极强的求知欲。记得张老师开场就说:“选择讲这个题目,当然是跟你们是艺术学院有关。但是叔本华和尼采,的确也是我最看重的西方现代思想家中的两位,他们是西方现代哲学的源头,任何学说在源头的时候总是清澈的。”在讲座中他提出,叔本华的《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一书,书名中的“意志”应该翻译为“意愿”,讲到这里,他起身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个词的德语“wille”。张老师的普通话极其标准,他的讲座是那种娓娓道来的感觉,听起来而不是那种振臂一呼的激情四射,所以听众也要非常认真,容不得开小差。从内容来说,哲学的讲座对于美术类学生来说多少是有些枯燥的,同学们听得很吃力,但也很用心,自始至终会场鸦雀无声。

讲座结束以后,我请新加入《空间》编辑部的低年级同学根据录音,逐字逐句把张老师的演讲整理成了文字,并通过电子邮件发给张老师本人,很快就收到了张老师的修改稿。我把经过张老师本人修改过的稿子和彭锋老师的演讲《美是真理的显现——兼谈艺术与科学的关系》一起刊发在了自己主编的《空间》杂志第10期上。只可惜由于《空间》并非正式出版物,只是中央美术学院内部出版的学生刊物,今天知道它的人已经不多了。说起来,张老师的著作此前、此后我也购买过好几种,我记得有一次他把这篇讲稿《叔本华、尼采与音乐》收在了他的一本论文集里面,就是根据我们整理的这一稿,正式发表的时候删去了开头谈论艺术学院的几句话,并在最后注明“根据一次演讲整理”。这就是张老师去世后在网上流传甚广的《艺术是痛苦的暂时解脱——叔本华、尼采与音乐》这篇微信文章的缘起。我想,大概如果我不写下来,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是张老师20多年前在中央美术学院举办的演讲吧。

现在想起来,自己对张老师的邀请还真是有点冒昧的。面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外校学生,一个刚刚投入使用的校园,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然而张老师对这一切的冒昧都毫无戒心,现在想起来,这应该都是出于他对于一个求知若渴的青年学生的信任吧。最关键的是,那时候美院的讲课费只有区区200元钱,无论如何也与张老师这种级别的学者极不相称,更何况面对的还是一群完全不懂哲学ABC的外行,然而他还是那么认真地专门准备讲稿,逐字逐句修改润色。

尽管进入北大读书前后还曾听过张老师在清华的一场演讲,以及在北大开设的《现象学导论》课程的部分内容,但终究现代学术的专业壁垒让我来到北大以后反而无缘再向张老师叩门请教。作为非哲学专业的票友,张老师的学术我不能领会万一,但也深深影响了我在第一本书《中国文化与中国设计十讲》(2008年)中关于易象的时机性的解释中。后来重新回到北大任教,我也关注过张老师一系列最新的思想,比如对于儒家文化保护圈的提倡等,终究是由于“隔行如隔山”,竟然一直无缘再见张老师,直到9日听到张老师去世的噩耗。当天下午是我的《书法》课,我在课上专门引用了张祥龙老师的学术观点介绍给听课的艺术学院和新闻传播学院的学生,作为向张老师的致敬。我想,今后只要有机会,我还是会在北大的课堂上,向一届又一届非哲学专业的学子传播张老师的思想和人生境界,也讲述以他为代表的一代学术大师对于青年学生的关爱的。

 

2022年6月10日写于北京大学图书馆

 

 

(祝帅按:611日,我将自己回忆张祥龙老师的文章发表在北大哲学系宗教学系“悼念张祥龙先生”的专题栏目中,有幸得到多位师友关注。文中提到张老师给我的电子邮件回信已经找不到了,近日我又仔细检索了之前的存储设备,将此信的备份件找了出来。信中一共提供了三个题目,而不是上文说的两个。张老师回信时间为20011127日,后附为我的原信,一并贴出,作为对上文的补正。2022613日)

 

祝帅先生: 我愿意做一次演讲。你提到现代哲学,我理解为是现代西方哲学。我的演讲题目可以是:现象学与美学,讲现象学(胡塞尔、海德格尔等)对于理解所提供的新的思想视野。这个题目有一定的哲理性。还有一个题目是叔本华、尼采与音乐,讲这两位唯意愿主义大师为何会对音乐给予那么深刻的哲学含义。这个题目还未讲过,需要准备一下。最后,我在清华美院讲了美与技艺。如果你们愿意,我可再讲一次。 张祥龙

 

----- Original Message -----
From: "zhushuai" 
To: xlzhang@phil.pku.edu.cn
Sent: Thursday, November 22, 2001 9:29 PM
Subject: 来自中央美院 >

张老师:您好!

 

我是中央美术学院的团刊主编。本学期我们将负责中央美院的系列学术讲座。今天冒昧的给您写信,是因为您的现代西方哲学研究成果为我们所钦佩,并且得知您曾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讲座非常受欢迎之后,经学校团委备案,我们真心希望能够邀请到您来中央美院为我们全校师生做一次有关现代哲学的讲座。

 

我们学校的新校址刚刚落成,位于北四环的四元桥。我们可以去接您。时间请您决定(下午、晚上或周六、日均可)。如果有可能,可否请您将电话留给我们,我们会给您正式的邀请函;如果您很忙,请原谅我们打扰了您。不过,我们真心希望能够收到您的回复!

 

如果您有任何要求,请您回复我,我的电话是64780284(晚);或打中央美院团委办公室的电话64771036。再次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

 

祝您工作顺利!

 

中央美院学生:祝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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