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痛悼念张祥龙教授

刘未沫悼念张祥龙先生

 

怀念祥龙老师

 

刘未沫

2022年6月9日星期四

 

 

昨天夜闻祥龙老师去世,听说是胰腺癌突发。当时并没有哭,只想到他应该很痛吧。之后就一直想知道两件事,张泰苏有没有回国,不会被隔离了吧,在不在身边——这很快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宽慰很多;但我还想知道他最后是在家里还是在医院,非常害怕他会选择在家里(他近年来是写过“家”的),但在家里意味着没有更多的止痛。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真切地了解胰腺疾病的疼痛等级。爸爸走的时候也是胰腺问题,遗体是我独自推去看着清洗的,生殖器都肿胀得通红;我才明白为什么去世前跟他说话他的腿一直在抖,但他也说不出来了,而且似乎想多看看我,但我甚至觉得他如果疼就早点撒手这个世界好了不要等我。这件事我没有跟人很提起过。当时我只是在想,一个好人的一生,为什么要承受那么多痛苦。昨天晚上朋友说祥龙老师是在医院去世的,我觉得那他条件一定会好些希望舒服些,但早上朋友又说,之前消息有误,祥龙老师是在家里去世的。哎,感觉好疼,好痛。

好朋友说祥龙老师真是光风霁月,这个词太到位了,相信所有认识祥龙老师的人都会同意。我现在还深深地记得04-05年每周去北大三教听他“现象学导论课”的一些场景,有几次板书就像雕刻在记忆里,清晰得连它们在黑板上的位置都记得,这里面就有他画的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的图。另有一幕是他讲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白夜》的意向性分析,在一个点上画小圈甚至整个身子都遮住了他所画的一切,他的声音也逐渐变小,几乎成了喃喃自语,特别在三教外操场的篮球声中已难觅踪迹,但当时竟然没有人去提示他。这个过程可能持续了几分钟,他才缓缓从刚才讲述的语境中侧身出来,刚开始的几十秒我还笑了笑觉得这可真有意思,但转念竟突然热泪盈眶还偷偷擦了擦,可能是被如此投入的热爱所感动。很难说我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对现象学的痴迷,不与此有关。虽然现在早已不做现象学,但我学生生涯中仅有的几次抬头天已亮的沉浸式阅读体验,却是属于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

不过这些都算是第二念想起来的东西。若说昨天听到消息的第一念,想起的其实是一件有点好笑的过往,它或许可以冲淡一些难过。在中大读博时(大概是10年?)管通识教育的老师请张祥龙老师到中大做讲座,在东校区,叫我从本部过去结束好直接从那边送他去机场。讲座结束我去了趟卫生间,负责老师是四川人,急性子,和我又很熟,在门外拼命催说张祥龙老师已经上车了快快快,我一着急就直直地看到我的手机直直地从厕所的管道掉了下去,未闻声响,跟爱丽丝掉到洞里一样。这么一来负责老师更着急了,但我说要手机,里面好多东西。她又气又急,说要就自己捞,并立马让卫生阿姨把手套脱下来给我,说给我五分钟,捞不着就走,不然赶不上飞机。她的气势不容分说,我呢也就真的就戴上手套跪在厕所里捞开了。但终究因为洞太深手不够长没捞着,只能徒手去送祥龙老师。一路上当然心里只有手机,完全不记得内容。到学校后我在厕所捞手机一事就传开了,大家一直笑了好多年

这一次几乎重复了上面的所有组合。国家大剧院复工头一天网络预演了贝五“命运”,我看到吹长笛的姐姐是负责通识讲座的那位老师来北京叫吃饭见过的,就截屏发给了好久没联系的她。然后就是第二天兴冲冲去听完复工第一场现场之后,回来电脑突然无法开机。第三天修理时被告知是电脑主板有水汽烧了,但开机后亮了,只是没办法修,能撑多久看运气,不行就只能换新的了。这天夜里,就知道了祥龙老师离世的消息。我是无神论者,当然不会把组合当因果,只是相似的组合和顺序还是会有震撼人的效果:联系了同一位老师,数码设备突然故障,故障和水有关,然后送别祥龙老师。只是上一次他是坐飞机离开,这一次却是永久地离开这个世界。

昨天晚上想起的这件囧事,似乎减轻了消息带来的重负,倒头就睡着了。但早晨再醒来和朋友又说了一遍这事,却忽然泪流不止。并且,这件好笑的事竟然更加让人难过起来,因为这像极了人真实的悲喜剧般的生活。我们往往是在贝多芬的命运里越挫越勇,却被不经意响起的轻盈的莫扎特搞得泪如雨下。命运的预演也好,命运的轮回也好,渺小的人都是读不懂的,所能知道的无非是事件过后自己建立的关系和自己给自己的安慰。

曾经看到过一个科普,说一位科学家在妻子去世时异常平静,平静地办理后事、整理衣物、收拾家里,然后开始正常生活,没有特别悲伤,以至于他自己都在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常年的科学研究精神已经让自己足够理性。半年以后,他坐在一盏路灯下,看着过往的行人,泪水突然倾泻而出,悲伤到无法自已。我自己有过完全相同的经历,最初我也想过是否真的因为哲学一直在练习死亡,所以我如此平静和有条理,但当一切处理完毕之后几个星期,我也回到北京继续博士后工作,却突然在房间里倒完一杯水后崩溃到号啕大哭扑倒在床。科普文章说,这是由于人类面对巨大打击和超过承受度的悲伤时,会启动自我保护机制的缘故。 有时候生理反应是最真实的尺子。如果爸爸去世我启动的悲伤保护机制是几个星期,那么祥龙老师去世我启动的保护机制是几个小时。正如上次送别他之后,我要去面对处理掉坑的手机,这次也有再次宕机的电脑等着我去解决。生活都还会继续,大家各自的学术也是。一个人留下的东西说多也多,说少也少。但我想,一个好人,一个充满了人性光辉的人,最大的福报就是,很多年之后,他仍然会在你某一次不经意端起一杯水或者突然打开一扇门时,突然地再次感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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