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痛悼念胡军教授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程乐松悼念胡军教授

 

温润的生命总是可亲的

 

程乐松

北京大学哲学系

 

如果我们换一种方式理解失去的意义,似乎可以这样说:正是因为身边某些人或事的消逝,才让我们感受到曾经拥有的何以如此珍贵、如此特别。因此,怀念不过是在失去之后,那些曾经从那些逝去的人身上看到的美好才慢慢显现出它的光芒。

至今仍不愿意相信胡军老师已经离我们而去了,我和所有人一样震惊乃至错愕于他的溘然长逝。如果我们要用生命活力的“类型学”做一个区分的话,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将胡军老师划入最具活力的那一类,爱唱歌、爱聊天、爱读书,平时总是腰板挺直、笑眯眯的,温润中透着热情。在我的眼里,胡军老师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本科和硕士的时候没有上过胡军老师的课,只知道这是一位有准专业歌唱水平的中国哲学专家,对于他的研究所知甚少。那些年,胡老师给我的最深印象就是始终都是如此年轻,似乎岁月在他身上没有什么效果。若干年之后回到母校工作,最初的一段时间,和胡老师接触基本上就是楼道里见面之后的互致问候。近年来,和胡老师聊天的机会才越来越多,一方面因为加入了民主促进会,听到了很多关于胡军老师的掌故,从会中央到北大基层委员会,都有胡军老师“温润热情”的故事;另一方面开始关注金岳霖先生思想的研究,逐步意识到他关于金先生哲学的研究是具有标志性和开创性的,从他的研究出发,金先生思想和哲学体系就显得不那么晦涩难懂。后来又知道了,他的博士导师是汤先生,和我的导师王宗昱老师是同门。无论在校园里的什么地方遇到胡老师,总是要停下来和他聊几分钟,实际上,我也记不起具体聊了些什么,那些场景给我留下的记忆要远比谈话的内容留给我的印象深刻的多,现在想来,大约是因为胡老师的舒缓的语调和温润的笑意,就已经足够填上那个时刻的心灵感受了吧。

人与人之间的亲近总是在时间中点滴累积起来的,我和胡军老师之间的主要交往都是在他退休之后。退休之后的胡老师有一段时间仍然每天来办公室读书,这段时间里,每次碰到我,总是要告诉我一些关于北大民进组织的情况,并且热情地要将他认识的老朋友都介绍给我。我可以体会到,这种关心是纯出自然且充满热情的,它可以很快地感染一个人,让人觉得亲切且温暖。胡老师就是这样一贯以热情且纯真的方式让所有人都感觉如沐春风。

自加入民主促进会以来,我在党派活动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标签就是,那个和胡军老师一个系的新会员,胡军老师的同事和同行。和胡军老师一个系、一个专业,和胡军老师熟稔,成了我获得信任和关照的无形的保障。胡军老师以一种极其特殊的方式,用他的人格魅力为我这个后来者创造了一个极具亲和力的环境。这就是一个温润君子在岁月中沉淀下来的、宝贵的财富。他对人的关心,从来不是敷衍的,也没有任何压迫感。熟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总是带着温和且自信的微笑,轻声细语的,也不喜欢长篇大论。胡老师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他会认真听完你说的每一个细节,并且是不是地插上一两句话,保证你感受到,他随时都在跟着你的讲述。同时,他还会不时提示,他和你提及的某个人很熟悉,而且也会特别自然地告诉你,下次再见到这个人的时候要替他问好。

有趣的是,他是真的会把这个叮嘱当作一个任务布置给我,每每我按照他的指示去替他问好的时候,才知道他是在将自己的学生和同事以独特的方式推荐和介绍给他的老友。以我十分浅近的认识,胡军老师不仅没有敌人,而且他的朋友都是真诚的,对他也都充满了敬意。我们感受一个人的人格魅力,最好的方式莫过于持续发现他身边的人对他的称许和无条件的信任。最近几天,很多师友从不同的角度记述着与胡军老师的交往,回忆胡军老师问学为人的很多细节,评论他的学术研究和为人为学,他的丰富经历和人生态度、乃至待人接物之道,以更为立体、更为具体的方式展现出来。这些生动的描述不断印证了关于胡军老师的印象。我尝试一点点地将这些拼凑起来,从中可以看到一个更加鲜活的师者和长者。回想起来,胡军老师就是以这种基本不在场的方式让我熟悉他,而且这个过程以如此全面且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展开。

由于胡老师退休之后住得离校园比较远,来回都不甚方便,所以最近的一两年与胡老师直接聊天的机会越来越少,但这一点也没有影响他在我心中那温润且充满活力的形象。北大哲学系被人称为长寿系,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一位胡老师将以十分从容且波澜不惊的方式赓续这一传统,并且成为长寿系的另一美谈。现在想来,正是因为我总十分笃定地认为还有无数次机会和胡老师不期而遇,畅快地聊起天南海北,所以在每次遇到胡老师的时候都没有停下来认真跟他请教学问,请教如何做事。

暑假的时候,还在谋划着开学要去找胡老师聊天,了解更多的掌故,请教金岳霖先生的研究。然而,等来的却是一个错愕且令人难以接受的消息,当所有自以为必然的预期都被戛然截断时,除了感叹和惋惜之外,升腾起来的就是怀念和不舍。

怀念只是一种情绪和感受,它总会指向一种更为具体的东西。我想,这就是胡军老师所代表的一种人生态度、一种处世方式,乃至一种生命类型。胡军老师从沪上到东北,再到北大,学术生涯与人生经历都十分丰富,始终保持着对生命的饱满热情,并且将这样的热情和从容传递给身边的每一个人。从他的歌声和微笑中就可以感受到这种拥抱生命的温度。我想,这就是胡军老师始终自觉坚持的一种态度,我想他的人生总是以一种热情的方式向内求索,用高度的自我期许应对生活中的各种遭际,保持从容和平和。这种向内求索的方式和自我期许为目标的行动,展现出来,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就是那种温润且纯真的热情,让我们感受到的就是始终不变的亲切。进而言之,这种生命总是在点亮什么,从不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压迫感。他所代表的生命类型就是可亲的温润,让我们意识到,温润的生命总是可亲的。

一位可亲的师长能留给我们的、最珍贵的就是:我们会因为没有更多地与他亲近、跟他问学、与他交往而悔恨不已。正是这种悔意,让他的生命始终以鲜活的方式绵延在我们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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