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记忆

王德有:二进北大哲学系



二进北大哲学系

王 德 有

 

在我胸前,总是别着一枚纪念章。指盖大小,碧蓝碧蓝,玲珑剔透,像是玛瑙,闪着宝光。换衣服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又小心翼翼地别上去,然后对着镜子照。如果歪了,定要正正。有时候赶着开会,时间到了还在那里磨蹭,妻子就会笑。说“挺正的了”,然后伸手帮我正正。

不管是不是磨蹭,这枚章是一定得别正了才能出门的,因为它是我内心的天平。戴着它,工作起来底气十足,处理事务正气十足,劳累了可以抗拒疲乏,歇息下促我三省吾身。在它那碧蓝的背景下,烘托出两个娟秀的金色篆隶“北大”。这是我母校的名字。章的魅力、章的能量,大概与这两个字紧紧连在一起。每当我看到这两个字,仿佛其中便映现出未名湖的碧波、倒立的塔影,伴随着的是诸位师长的声音笑貌。对我来说,这可不是一般的景色,它是我从青年时代走向成人、从学术圈外进入学术圈内的氛围。整整八年,它陶冶着我,重塑着我,为我铺设着人生的道路。好像我的细胞是它浸泡出来的,一触及它,便生感应。

与北大结缘,起于1963年。高中毕业,听说北大哲学系汇聚了全国最著名的当代哲学家。我想,能投到它的门下,一定会学到许多高深的学问。抱着碰碰看的心理报了名,没想到还真有幸,给我碰上了。

 

报到的那天,一帮高年级的同学,扛行李的扛行李,提书包的提书包,帮我把东西搬到了宿舍。其中的一位女同学做自我介绍:“我是三年级的沈邢台,负责与新生联络,需要帮忙的时候只管找我。”

行李还没打开,听到楼道里面乱哄哄。出门一看,只见那沈邢台又返了回来,和十几位同学拥着一位老者向这边走来。她大声说:“这是咱们系的系主任,郑昕教授,康德专家。”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教授”,而且还是“系主任”,不由萌生出一种感受。觉得这一定是全国最大最大的“教授”了,不然的话,何以能在教授云集的北大哲学系当主任,而且还称“专家”?于是老者的身影在我眼前便模糊起来。我想真切地看他一眼,可浮现在眼前的他总是带有无数层重影,直到与我握手时,都没看清他的真面目。矇眬之中,只觉得他是一堆学问。

“学问”是什么?我也不清楚。在当时我的脑海里,它好似一潭圣洁的水,清澈而无杂;又好似一朵白白的云,素净而高远,颇有一种触而不及、欲得不能的意味。不过,郑昕教授的出现却在这种意味中增添了一些实在的感受,似乎学问就在身边,只要自己肯学肯问,教授一开口,学问也就出来了。当时的我好荣幸,好自负,似乎双脚踏进这最高学府,自己长高了好多好多。

郑昕教授和新生们一一握手后,进入一个宿舍坐了下来。问了几个同学的名字和家乡,就随便聊了起来。谈到哲学系的师资情况、课程安排,以及以往毕业生的分配去向、工作业绩。听到后来,我真有点蠢蠢欲动,似乎那一个个馬上的强将、帐下的神笔不是已经毕业的校友,而是自己。五年练就一身本领,振翅扇起万里波涛,我处在了这样一种梦幻之中。

突然,郑昕教授的声音把我从梦幻中拉了回来,他说:“要想学业有成,基础很重要。就像盖楼一样,基础打得扎实,楼才能盖得高。不过这却是要吃苦的。”

 

“吃苦”,这滋味没过多久我就尝到了。

第一学期,除讲理论基础课外,开了一个《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辅导课。《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是马克思1845年写的一篇读书笔记。从未接触过哲学的人,读它犹如读天书。

“费尔巴哈”的名字,进北大门前,从没听说过,更不要说他的学说了。费尔巴哈的学说我不知道,马克思评论这一学说的《提纲》,那就更不知所云了。

接过讲义一看,只见上面排列着一串串术语。什么“精神”呀,“物质”呀,“思维”呀,“存在”呀,“客体”呀,“直观”呀,“感性”呀,“能动”呀,等等等等。我的天!一看头就大了,无论如何也弄不清楚。

老师讲课,也是这些术语。只觉得绕来绕去,绕不出个门道来。

几周之后,这些术语就凝铸成了一个大大的铅块,镶嵌在了脑海里,沉甸甸的,连晚上睡梦都觉得重。

 

不过也有轻松愉快的时候,那就是听赵光武老师讲那辩证唯物主义。

这课听起来有意思,像在那里摆积木。

小小积木,长的,短的,方的,圆的,杂七杂八堆在那里,乱七八糟,不成体统。可是懂了它们之间的联系,就能把它们摆在各自的位置上,搭成尖顶小房、彩色小桥、玲珑小塔、小巧楼阁,赏心悦目,煞是好看。

辩证唯物主义课好像在摆大积木,有天,有地,有人,有物。天地之间,万物纷呈,看上去杂乱无章,可是用辩证唯物主义一梳理,就变得格外分明起来。天上地下,日月轮回,社会流变,人类繁衍,各遵其序,各循其理。每上一课,就像又学了一手。辅之以高等数学、物理、生物,一年下来,好像从天地未萌到万物丛生,从生命起源到人类初立,从刀耕火种到现代文明,在脑海里大体都梳通开了。虽然天地还是这个天地,日月还是这个日月,社会还是这个社会,自己还是这个自己,可在我的眼中却展现出了一个新的天地,新的日月,新的社会,新的自己。不但看到了它们各自的位置和相互关系,而且体悟到,它们既是这个天地又不是这个天地,既是这个日月又不是这个日月,既是这个社会又不是这个社会,既是这个自己又不是这个自己,它们都在变,并自然会去思考它们变化的条件和趋向。

辩证唯物主义课把我引入一个新世界,所以学得很开心。赵光武老师有一句口头禅,叫做“方向明,方法对,决心大”。这句话每堂课都会讲到,意思是说,掌握了辩证唯物主义,做起事来就会方向明,方法对,决心大,为功成事就提供先决条件。同学们把它作为赵光武老师的代号,经常挂在口头上,特别是成群结队去上辩证唯物主义课的时候,更是声不绝耳。虽然大家拿它来开心,但它的确从一个角度点明了辩证唯物主义课的功用。起码我自己感到受益不浅。

辩证唯物主义课消化了镶嵌在我脑海里的铅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涉及到的那些术语,自动地排起了队伍,前后有序,上下有理,它们之间的程序和条理自然和谐地呈现在我的脑海里,没有了沉重的感觉。这就是古人说的“磨练”的结果。

辩证唯物主义课养成了我摆积木的习惯。参加工作后,遇事脑海里不由自主便出现了一二三四,一件事被大卸八块,然后分出轻重缓急,再重新组合,先处理什么后处理什么,脑海里自然形成次序。说来还挺灵验,小自处理家务,大到编纂百科全书,这样一排,省工多了。也许这就是赵光武老师说的“思维训练”的好处。

 

大学毕业后工作了十年,时而欣慰,时而懊恼。欣慰的是,曾经在北大哲学系跟着高手学过几年,摸了一点门路;懊恼的是,学业未就,一场“史无前例”把在校的最后两年化为乌有。我常常想,要是这两年时间都在学艺,我的本事会比现在大得多。

想学就来了学习机会,我的运气还不错。1978年,那是我的人生转折。春风吹又生,花开满园芳,国家恢复了研究生制度,北大向全国招生。我得以再次踏进北大校门,攻读中国哲学史

二进北大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时光不能虚度。没想到,收获远远超过了我的需求。

 

“文革”后首次招收研究生,中哲史专业组成了以张岱年先生为首的导师小组,从全国139位报名者中录取了10名。我考得不理想,大概是第六名。不然的话,我的学号怎么会是“06”?

学期三年。前一年半开了七八门课,后一年半是读书,搜集资料,撰写论文。我的论文导师是朱伯崑。

 

张岱年先生,一米七八的个头,直直的身板,花白的头发,方正的脸盘。年至古稀,却仍矍铄。堂前一坐,两臂下垂,两肩平正,二目平视。有几分慈祥,又有几分威严。开口讲话,条分缕析,铿锵有致,还带着几分风趣。

第一堂课是中国哲学史方法论“绪论”。有几句话是在正论之前讲的,大概是“绪论”的“绪论”。他说:“学中国哲学史,有一条是头等重要的,这就是首先要学会怎样做人!”话一出口,全堂肃静。

令人费解的是,这“头等重要”的话,在正式场合,我就听张先生讲过一次。也许是因为它太珍贵,惜之如金。

更令人费解的是,只讲过一次的这句话,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时日愈久,愈显清晰。也许是因为诸位导师的言行在不断为它添加着光彩。

 

1980年的一个深夜,北大电话总机接到了打给我的长途电话。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总机师傅转给我一张纸条。打开一看,就六个字:“爱人病重,速归!”字虽少,却是一颗重磅炸弹,在我脑子里炸开了花。要知道,这正是撰写毕业论文的要紧三关!时间之紧,连上厕所都列入了“议事日程”。回家省亲,谈何容易!可是老天给添的这份乱,谁能不从?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请假。

张先生将我迎进书房,听我诉说完后,默默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沓钱,伸到我面前。说:“快回去吧!论文,看情况再说。这钱,你拿去买车票。”

这是谁说出的话?一时我也弄不明白,只是觉得,眼下就在家里。

不知怎地,打那之后,一读到“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这段话时,字里行间,老是映现着张先生的身影。

 

朱伯崑先生是个长年不出门的老学者。家里藏书之多,不可言喻。听说1973年以前,他以书海为天下,徜徉其中,无暇尘事。难怪他的百万言大作《易学哲学史》一问世便震撼了海内外学术界。正因如此,对他来说,时间之宝贵,贵于一切。可在几位研究生的身上花时间,却没见他心疼过。

照朱先生看来,论文只是论据和推论的自然结果。要想站得住、传于世,得看论据是否扎实,推论是否合理,有无重大发现,有无重要贡献。所以写论文的过程,大部分时间不是在纸上挥笔,而是在博览典籍,从中发掘、搜集、整理和分析论据。

沿着这条思路,一年多的时间,我整理的资料不下七八十万字,十六开的纸,摞起来足有多半尺高。朱先生不但一点点看了下去,每页纸上都在勾点、评议,还要给我讲解,提出修改意见。我大改了三次,朱先生也大改了三次。再加上我那论文数易其稿,朱先生读我的东西,足有几百万字。花费了多少时间,谁能知道?

他可不是带我一个,还有两位呢!由此我才领会了孔老夫子“诲人不倦”的伟大。

 

汤一介先生没有指导我论文的责任,可是为了论文事,我不知道跑了他家多少次。每次都是热情接待,耐心教诲,而且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蒙文通《严君平道德指归论佚文》,供我参阅。毕业之后,他还记着我在整理严君平的《道德指归论》,在海外讲学时,专门为我复印了大陆缺失的资料,为我出版《老子指归译注》填补了重大空白。想那孔老夫子在传授知识时倾其所有,“吾无隐乎尔”,也不过如此了!

 

我的毕业论文,涉及汉代严君平的《道德指归论》。以往学界研究较少,我怕拿不准,便去请教冯友兰老先生。进入先生书房,问候几句,便言归正传,请冯先生谈谈《道德指归论》的核心思想。万没想到,冯先生坦诚自然地说:“这本书,我没好好读过,一下子说不来。”我把带来的书递了过去,他在那里翻看了足足有四五十分钟才开口讲话。在他翻阅的过程中,我坐在他的对面,仔细端详这位八十六岁的老人,不由想起了孔老夫子的一句话:“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想到这里,突然大悟:怪不得这老先生大智大慧,成了当今中国哲学史界泰斗,原来如此!

 

                             1998年为北大百年校庆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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