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金刚:生命的学问
清华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哲学系2009级博士研究生
赵金刚
牟宗三先生有一本小书,题目叫做《生命的学问》,姑且不谈书的内容,仅仅这个题目我觉得足以概括我进入北京大学哲学系这几年学习、生活的体会,我甚至觉得没有另外的词汇可以更好地概括我这七年的感受了。“生命的学问”,是说有一种学问不是你单纯可以用智力就可以了解,它需要把你的人生体验的点点滴滴带入其中去理解,也需要用一种温情的实践去实现他。
一
能进入哲学系学习,对我来说有点偶然,但也是一种必然。高二之前,我一直喜欢历史,特别希望大学能够学历史专业。在学习的间隙,自己一直在努力地阅读各种历史书籍。然而,随着阅读的深入,却觉得自己有一种莫名的空虚,自己喜欢的人物一个个的被偶然性击垮,我那时觉得历史的发展似乎并没有什么必然性可循,而这种感觉让我变得茫然,似乎丧失了一种确定性。于是,就在学校的图书馆瞎晃悠,随便拿一些书来读。有一天,偶尔拿出一本小书,作者是尼采,也就是高中课文里鲁迅说的那个疯子,书名叫做《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刚好那时在读希腊神话,我就误以为这本书是讲希腊神话的书,于是就开始了阅读。书的样子我至今记得,一个绿皮的小薄本,用白字写着书名。之所以会记得这么清楚,只是因为突然从那个疯子那里得到了一种确定性,虽然现在忘了那种确定性是什么,但是那种兴奋却是现在还能记起的。随后又接着读了尼采的一些书,越读自己也变得越疯狂,觉得自己要做超人,要走过那独木桥。于是从那时开始,对哲学有了几分感觉,开始觉得它很好。虽然今天自己的确定性不再来自尼采,但是,心中对尼采还保持着一种独特的敬意。
高中还有一件事儿不得不说。对于80后这一代人来说,我们接受的教育或多或少有一些反传统因素,正统教育下的我们,那会儿可能对孔子没什么太多好感。或许由于自己喜欢读寓言吧,高中时比较喜欢韩非子,于是蛮横的喜欢法家而不喜欢儒家,当时自己可谓“反孔精英”。甚至还写过一篇周记,里面为秦始皇辩驳,总觉得他焚书焚得太少,坑儒也不过瘾。感谢我当时的语文老师徐敏,我们的每篇周记她都会读。感谢她,感谢她看过我那篇周记之后对我说的一段话:你喜欢什么东西要知道自己是否了解他,讨厌一件东西也是如此,你讨厌儒家、讨厌孔子,那么你是否了解孔子呢?听了这番话,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态度是那么盲目,原来自己对孔子什么都还不了解。于是,开始试着读《论语》,可当时依旧没有什么感觉。可以说,对《论语》有所感觉,源自自己之后一年的复读经历。对于一个复读的学生来说,有无数的东西让我们充满压力,尤其是害怕父母的期望,总觉得自己再考不上理想的大学,会让父母很没面子。但是,随着复读生活一天天过去,你会发现父母真正在乎的不是你的成绩,他们总是担心你压力太大,他们似乎比你还要关注你的心理波动,生怕“做错了”什么而刺激到你。因为是否要复读,我和母亲有过一次激烈的争吵,这次争吵甚至惊动了整个单元的邻居。但是母亲并未因为那次争吵,对我有任何改变,一如既往地照顾我,就像她过去十几年所做的那样,程度可能更深。母亲对我所做的虽然尽是一些琐事,然而每当想起那一年,这些琐事却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每天晚上11点都在同一个路口等我回家,无论是什么天气;我生病时,整夜都不合眼;当我的自行车坏了时,总在第一时间把车子送去修,而不打扰我休息;买好我指定的书给我送到学校;每天早上6点起床为我准备早餐……我实在不知道,我该如何向她表达我的谢意,我只是在我高考前的那个晚上对她这样说:“我就要解放了,你也该下岗了。”我知道,这下岗对她来说是好的,她可以好好休息了,可以变胖了。那年假期有机会又读《论语》,读到“宰我问三年之丧”那条,孔子说“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我突然为之一颤,觉得自己虽然离开了父母那双手所构成的“怀”,但自己何曾离开过父母心的怀抱。随着这样一种情愫,自己对孔子的感觉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觉得他所说的很多东西,恰是你生命中那些最感动你,但又最不易为你所察觉的东西。
那年北大在河南招生,没有历史系的名额。如果有历史系的名额,我或许还会犹豫一下专业问题。那年,北大哲学系恰巧在河南招生,于是,我没有犹豫地填报了哲学专业,而进了哲学系之后,对中国哲学更是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二
进入哲学系后,你会多少发生一些改变,这些改变可能是你在北大其他院系所无法获得的,无他,只因为这里有一群特殊的老师,有一群能够用生命的魅力感染你的老师。进入北大哲学系之后,有很多老师影响了我,改变了我,从每一位接触过的老师那里,我都或多或少地学习到了一些东西,不仅仅是学问,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滋养。
我们大一那年,哲学导论课是由张祥龙老师讲授的。十分对不住张老师,他给我讲过的那些知识,很多现在已经变得十分模糊了,但是,张老师当初讲课的神态,我至今难忘。每当讲到激动处,张老师都会紧闭双眼,若有所思,声音也会变得有一丝颤动;有时候他会双手背到背后,在讲台上边徜徉边诉说那些哲学家的思想;有时候他会立定在讲台的某处,一只手顺着他声音的节奏描述那些哲学名词;而有些时候,他则会稍微停顿,突然双眼放光,望向你,望向教室的每一个人。你会觉得,张老师绝不是在向你讲授一套与他无关的学问,他似乎是想把那些他真切体验过的那些智慧通过他的整个身心告诉你。在张老师那里,你不会觉得哲学有多么的孤傲,你会觉得哲学是可以亲近的,你会觉得只要你像台上这位大师那样,全身心的去体验哲学,哲学也会体现在你身上。
一晃七年过去,这七年间仅上过张老师这一门课,但却是永远难以忘记的课。七年过去,祥龙老师似乎没有原来那样年轻,但每次见到他,你都会觉得,他身上的那种魅力又多了几分。那种魅力不是源自于逻辑推衍,而是来自于一个哲学人对哲学的身体力行的感悟。
三
哲学,不仅仅是知识,如果一个人缺乏对生活切实的感悟,他不会体会到哲学真正的味道。从一位位老师身上,你会感受到那种味道,而最浓烈的酒香,你品过才知道。
在哲学系这几年,有很多时间花在了各种活动上面。时常感慨,有时候甚至是抱怨,自己在活动上面花了太多的时间。当别人在读书的时候,你可能正在外面为某场讲座跑来跑去。有时候想,要是自己不去参加那么多活动,可能自己会有更多的时间读书,可能会学到更多的东西。但是,七年倏忽而过,现在想起,参加过的这些活动或许浪费了我一些读书的时间,但却给了我很多书本上没办法学到的东西,这些活动给了我一些机会,让我走出书斋,去感受这个现实的世界真实发生的一切。我时常在想,有时候一个人如果在书本里待得太久,他所看到的那个世界也许只是他虚构出来的世界,他认为这个世界存在的问题,只是他脑海里虚构出来的问题。到底这个世界真的如何,毕竟不在书本之中,真的哲学也是如此,真的哲学毕竟是哲学家对这个世界真实的回应。一旦我们能够把我们生命中真实的体验带回到你的哲学阅读中,你会看到文本所拥有的另一个世界。
这几年一直把自己业余活动的时间给了儒行社,几乎每周都会和这个社团的人在一起,也几乎每周都会为这个社团的活动跑东跑西,但自己却乐在其中。在我看来,儒行社所做的,不仅仅是一般学生社团所做的学生活动,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能正在从事着一种事业,一种需要慢慢发酵才会产生结果的事业。
这个社团的成立,源自这样一群人,他们对传统文化有着书本之外的体验与思考,他们对这个时代有着每个北大人的关心与关注,然而,他们并不仅仅拘泥于书本与思考,他们希望与这个世界发生切实的关系,哪怕他们能做的事情可能只有一点点,他们也希望走出象牙塔,为这个社会尽得一分责任是一分。
早在社团成立的两年前,孟庆楠和王鑫师兄就已经在大理哀牢山深处的乌栖完小开始了他们的实践活动。他们在山上教小孩子《弟子规》,按照《弟子规》里的要求培养这群山里孩子的生活习惯,甚至手把手地教这些孩子刷牙、洗手。他们不想对这些孩子进行什么励志教育,只是希望这些孩子将来能够做一个好人,如果有一天下到山下去,面对那个陌生的环境,他们也不会变得束手无措,不会因为那些他们没有见过的诱惑而迷失。
为了能把这项实践活动长期开展下去,为了在他们毕业之后还有人能够接着去培养这些孩子,2008年,我们成立了儒行社,希望能够依托于哲学系,依靠北大对传统文化感兴趣的一群人,长期的做一点儿教育小孩子的事儿。之所以社团叫做“儒行社”,就是希望北大能有一群人,不仅仅是一起问学,还能够一起实践,能够用他们的实践真正的做出一些事儿,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事儿。
大四的那个寒假,我跟着孟庆楠师兄一起来到乌栖完小,开始我第一次支教生活,时间不长,仅有七天,但这七天是我第一次以“老师”的身份面对一群孩子。去之前庆楠师兄就和我们第一次去的几个人说过,我们教的是《弟子规》,那么,你教小孩子的东西,你首先需要做到,课堂上的“言传”可能只是教学的一部分,而课堂之外的“身教”可能是更重要的。
于是乎我们这群在燕园里习惯了自在生活的人,在这七天改变了很多之前的生活习惯。要教小孩子“朝起早”,那么我们起得就要比小孩子更早,每天天不亮,几个平时在北大习惯了“自然醒”的人都爬了起来,去小孩子宿舍帮他们起床叠被,和他们一起上早读,一起读书。要教小孩子“守礼”,自己就要做得更好,在小孩子面前,平时自己一些不好的习惯,会自觉地收敛起来。由于学校考虑到我们是北大学生,是“城里来的”,想要给我们改善伙食,做些单独的吃的,但是,我们要教小孩子的是“本分”,就不能把自己当成什么“北大人”而搞“特殊化”,我们坚持和山里的孩子吃一样的东西,吃自己从来没吃过的“野菜”、“生皮”,和他们吃同样的“混合米”。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自我要求,还是那句话,要教小孩子的,我们首先自己做到。我们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为人师表”,也感受到了什么叫“身体力行”,而每当看到这些小孩子,教他们《弟子规》这本“蒙学”读物里的东西的时候,之前看到的一些高深的哲学书籍里的道理似乎变得亲切起来,你会觉得有一种别样的朦胧的感受,这种朦胧的感受会让你明白什么叫做“极高明而道中庸”。
大四暑假再次去了乌栖完小,在这里给小孩子们军训,为他们设计了一个庄严的升旗仪式。看着这些大山深处的彝族孩子,迈着稚嫩的步伐,神情庄重的举着国旗,朝着那木棍做成的旗杆走去,我感觉到一种别样的味道,头一次意识到我们平时可能觉得普通的仪式,会在孩子心底种下一种东西,在这一刻我才觉得平时书里所讲的那抽象的“国家认同”就在眼前。这次假期,系里的一位韩国师弟徐尚贤和我们一起上了山,特别感谢他,喜欢音乐的他利用课余时间,将《弟子规》的“孝悌”部分谱成了曲子,让小孩子们可以边唱歌,边学习内容。这次支教的最后一天,“父母呼,应勿缓”的歌声响彻在哀牢山深处,看着那些孩子的身影消失在山路那边,车里的我们沉默了,或许我们心里也都在唱那歌。
为了让更多的北大同学能够走出校园,在实践中体味书本里的东西,社团陆续开辟了广南、楚雄、洛阳、中山、哈尔滨等支教点,我也跟着社团去了这些地方。我们还在云南大学建立了兄弟社团“云南大学儒行社”,在郑州大学组织了学生读书会,我们希望有更多学校的同学和我们一起去实践,希望能通过北大的力量拓宽这条实践的道路。
每次支教过后,我都会产生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尤其是此刻,我难以抑制住自己的思绪,脑海中浮现出学生那一张张脸庞。回忆着这三年来的种种支教经历,不自觉地想起朱熹朱夫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句诗,夫子岂欺予哉?!夫子所说或许恰是他生命体验的真实感受,也恰需要你用生命的碰撞去理解诗句的涵义。
现在,社团正在准备着新的一次支教,我也将再次出征,而这些可能又要花去我很多读书的时间。然而,比起最初那种“怨叹”,现在我却多了几分淡然,这种淡然并不是无奈的结果,而是心灵深处所发出的一种平静。我总是希望更多的人能够和我一起踏上支教的征途,我相信一个真实的而不是虚构的世界,会让我们这些读书人读出更多的东西。我同样觉得,这样一种实践,会埋下一些种子,不仅仅是在那些小孩子心里,更是在我们每一个支教队员的心里。我们的支教或许看起来并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事业,然而我却觉得它在真实地改变着这个世界,当你作为一个主体真正的把思想付诸于行动那一刻,思想就不仅仅是思想,学习哲学也不仅仅是对过去知识的一种学习。思想、哲学,恰在我们的“日用常行”之中。
或许我们还要走很远,但是,我相信,只要我们一直能够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只要我们的生命能够真正的进入这个世界,这条路并不是一条没有结果的思路。或许那一朵朵与生命同色的小花正开在我们走过的路上,或许我们的汗水正浇灌着一棵与生命同高的巨树,而它就在路的终点等待着我们。
作者简介:赵金刚,男,河南省安阳市人,北京大学哲学系2009级博士研究生,2005年至2014年就读于北京大学哲学系。现任清华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在读期间,曾获得北京大学优秀团员、北京大学三好学生等称号,并于2008年获得“国家奖学金”。2009年创立北京大学儒行社,并担任首任社长。
(原文摘选自《青春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