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记忆

肖清和:求学琐记



上海大学宗教与中国社会研究中心研究员 哲学系2005级博士研究生

肖清和

 

三十八楼明月夜,五千年来赤子心。

星河浩瀚连朔漠,峻岭巍峨断古今。

君民一体成全道,家国两难破碎身。

长空或听吾底泪,漫向人间洒旧尘。

上面的这首涂鸦是我大三住在燕园38楼时有感而作。身出寒门,未曾学过诗词韵律,未免会贻笑大方,为了作为此篇小文的引子,权且放在文首。

 

昌平园

 

1999年9月1日,我独自一人乘坐火车,从安徽合肥出发,直达北京西站。北大在西站有接站的大巴。大巴车载着我们向北大进发。我还以为很快就要看到大名鼎鼎的未名湖、博雅塔;结果车开了2多小时,却离市区越来越远,最后终于停在了昌平校区的宿舍楼前。我将行李从车窗户中丢下,拿着录取通知书前来报到。教务老师问:“是一个人来的吗?”我点点头。她说:“很了不起。”

挑战才刚刚开始。从高中踏入大学的门槛,我面临了很多问题。首先就是语言的问题。因为我初中、高中都是在镇中学里念的,不太重视普通话,因此初来乍到,我听北京人讲话真是美妙极了,而我却害怕开口,一怕别人听不懂,二怕念错音。我们班的班主任李四龙老师很委婉地告诉我:“练好普通话,也是一项很重要的学习内容!”

另一个挑战是学习。大学的学习完全依靠自学,从高中的被动学习到大学的主动学习的转变需要一个过程。对于我来说,积极、认真的上课是必须的,但除此之外,还要主动的联系老师、看课程指定的参考书。类似于高数、英语、古汉语、政治课等公共必修课,要拿到理想的成绩确实需要下一番工夫。对于专业课来说,除了要认真读书、写论文之外,还要积极参与课堂讨论。给我留下非常深的记忆是专业英语课。尚新建老师非常认真的给我们复印了厚厚一本西方哲学史教材,上课也是非常认真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解释,每次上课前还要发个纸条默写,让我们牢牢记住了哲学专业术语的含义,对于以后的学习、阅读英文材料有非常大的帮助。

在昌平的一年非常充实,甚至有时觉得充实过了头,感觉不是在大学而是“高四”。因为昌平校园离市区远,校园不大,可以消遣的地方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去小图书馆自习了。初生牛犊不怕虎。刚进校园,我就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竞选图书室管理员的职位。最终和田炜一起担任图书室的管理员,逐渐接触到哲学、宗教学的专业书籍,开始翻阅尼采、海德格尔、弗洛伊德、韦伯、萨特等人的作品,虽然大部分都是一知半解,但为以后的重新阅读奠定了基础。图书室里还有两台电脑,虽然是非常古老的机器,使用的还是dos系统,但仍然可以打字,甚至可以玩游戏,也就是非常有名的“大航海”游戏。

在昌平园的一年,既充实又有很多乐趣,我们宿舍六个人彼此关系都很好,各自的爱好、兴趣都不太一样,但是却能够求同存异、互相促进、共同进步。踢足球是我们共同的爱好。最有趣的是在大雪天玩足球。虽然我的足球技术比不上他们几个,但是也玩得不亦乐乎。刘玮的兴趣爱好最为广泛,古典音乐、摄影等都非常擅长。张子凯、李彦擅长踢足球。李嘉林擅长篮球、滑冰。李峻则沉迷于他的学术思索。

哲学系对于我们这些最后一批放养在外的同学格外关照。班主任李老师每周会定期过来看望我们,处理一些班级事务。系里还常常组织一些活动,让我们这些虽然游离在外却时常能强烈感受到哲学系大家庭的温暖。记忆中非常深刻的一件事是系主任赵敦华教授亲自来昌平园和我们座谈。在那次座谈会上,赵老师还特别提及我。事情是这样的。所谓无知者无畏,我一直以来对孟子人性善的说法存在诸多疑问,甚至不满;认为性善论是导致道德沦丧、社会腐坏的重要原因。所以不知天高地厚地就给赵老师写了一封长信。现在我已经忘记了这封信的具体内容,依稀还记得我是把人的行为的目的性都当作是有利益诉求的,甚至还提出了所谓的“精神利益论”的主张。我也忘记了赵老师当时是怎么回应的,因为很紧张,不知道自己这么一个小人物的谬论会在见面会上被大哲学家所重视。印象中仿佛记得赵老师让我回去好好看人性论的著作。

昌平园的充实生活,让我收获颇丰,不仅我的GPA在top5之内,而且普通话还大有长进,更重要的是我对哲学有了更深的认识。在昌平的一年,我还迷上了海子,甚至还在昌平园里写了满满一本涂鸦集。

在生活上,我要感谢的人很多。因为我的家庭情况不是特别好,班主任李老师对我特别关照。后来获得的奔驰奖学金让我的生活更有了保障。同宿舍的同学对我也有诸多帮助。当然,最应感谢的是1999级的班集体,让我这个19岁之前从未出过远门的人在北京感受到了家的温暖。我记得入大学之后的第一个节日就是中秋节,我们班举办了一个小型的集会,聚会时的欢乐场面、兴奋情景仍历历在目。

 

燕园

 

回到燕园之后,我们住在38楼。变化最大的应该是女生了。她们学会了描眉、学会了涂口红、学会了谈恋爱,而我们还是保持了那股被放养的劲儿。依旧踢足球,玩“风雨雷电”。但同时我们也学会了更多的内容,其中之一便是电脑。大二的时候,我们宿舍五个人凑钱去硅谷电脑城买了第一台电脑,而且是DIY配置。自己动手,其乐无穷。我们逐渐发现电脑与互联网的乐趣,甚至有人开始沉迷于网络游戏、QQ聊天。当然,还可以看动漫、写论文。

在昌平园的时候,我们的论文都还是手写的。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上毛概的课,我用笔记本写了十几页的文章。那个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是学术规范,只知道看完书后有感而发。当时毛概的老师还在课堂上表扬了我,说写得很认真。

真正的论文规范的训练是从上张祥龙教授的西方哲学概论开始的。我记得交期中作业时,我们宿舍集体交了打印稿。我写的题目是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内容。作业返回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作业有很多错误。不仅没有达到学术规范,而且内容也有欠缺。张老师和他的学生李旭博士非常详细地用红笔做了批改。

正因为回燕园上了类似诸多老师的课之后,我才开始从门外汉登堂入室,真正开始哲学的“专业”训练。可以说,我现在的学术道路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返回燕园之后,整个世界为之一变,舞台变大了,丰富的校园生活、可以安心上自习的图书馆,还有可以四个人一起并排玩三国或星际争霸的电脑机房。三教、四教是上通宵自习的好地方。好多同学消息灵通,在我们还在玩游戏、无所事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确定了人生目标:出国。时常看到有同学拿着红宝书,神色匆忙,仿佛人生的战争已经打响了。

对于我来说,一贯后知后觉。我去三教最多的是看书,不是背单词。而看书也是随心所欲,从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克尔凯郭尔到福柯,从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到后现代主义,从中国哲学、美学到神学,涉猎广泛,但看得也很泛泛,不很深入,往往是读过之后如浮云,留不下深刻印象。我自己对诗歌还是挺有兴趣,一直都在胡涂乱写,上不了台面。偶然一次的例外是我的涂鸦之作《没有你或者生活》有幸获得“我们”文学奖三等奖。但我也没有领奖,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结集出版。若干年后,我也有若干涂鸦之作发表在《新语丝》上,或可是先前爱好诗歌的一种延续。

哲学系是我们共同的家。在这个大家庭里,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的位置。我回到燕园之后,也参与了系团委、学生会的一些活动,比如担任过团委的理论调研部长之类的职务,负责编辑系团委的刊物《共青苑》,因此还非常有幸采访到时任校团委书记的张彦老师;还担任过校研究生会学术部干事之类的职务,参加过研究生会组织的学术新星评选的活动;同时,还参与了学校与系的志愿者活动。值得一提的是那时我非常有幸的去过一次张岱年先生的家里,因此得以有机会亲自聆听张先生的教诲。

花开花落,转瞬即逝。在有些同学忙着准备找工作、考研、保送、出国、考公务员的时候,我还在看我的书,写我的毕业论文。在毕业之前,我们终于有了一次集体出远门的机会,也就是去湖北十堰东风汽车公司做企业文化的实习。除了参观工厂、与兄弟院校的师生座谈之外,最重要的是去游览武当山。只有在一起共同经历,我们才知道同学之间的友情的温暖与珍贵。实习之后,我们知道分别的日子近了。

毕业季的故事都是大同小异的:喝酒、唱歌、拥抱、痛哭。或许我也想给自己留一个深刻的记忆,所以在一次的毕业聚会上喝醉了,被宿舍哥们架了回来。学校举办毕业典礼的时候,我们宿舍集体在钱柜唱歌;但哲学系的毕业典礼,我们没有错过。系主任赵老师送给我们的十字箴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也一直留在我的心底。

该表白的也表白了,网恋的也都确定关系了,分分合合的最终也走到了一起。这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学术

 

确实是一个完美的结局。我们宿舍六个人当中最后有五个都念了博士。但只有我一个人留在母校,留在哲学系念硕博连读。所以,我留在哲学系里的时间最长,从本科到博士,一共10年。除去两年在香港之外,我在哲学系待了8年。8年的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后来我时常对我的学生说,要珍惜你的大学生活,因为等你们毕业之后才发现原来大学时光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候。

从2003年开始,我真正进入了自己的专业领域,即明清天主教研究。这不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我选择宗教学方向,最初是受到孙尚扬教授的宗教社会学的启发。随后我撰写了我的本科毕业论文,并选择孙老师作为我的论文指导老师。当时选的题目是徐光启,明末第一代天主教徒之代表,著名的儒家士大夫、内阁首辅;而所使用的方法就是宗教社会学。虽然这是一篇入门的习作,但还是获得了孙老师的鼓励。2003年保送本系研究生之后,我选择了硕博连读,并荣幸忝列孙老师门下。

在明清天主教研究领域内,我是一个新手。在游离不定之时,孙老师给了我最大的鼓励和最多的自由。博士论文的主题是我自己选择的,而且今天看起来都过于宏大:研究明清天主教徒群体。虽然我的论文里面也有比较细致的个案研究与文本分析,但是宏大的主题常常让新手难以驾驭、甚至会有覆辙的危险。我最终完成的论文是讨论明清天主教徒群体的形成及其与社会之间的互动。在某种意义上说,它是对明清天主教成功或失败论的回应;也是从另一个角度对明清天主教展开的研究。2009年毕业之后,我非常幸运获得了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而这个项目就是延续博士论文的内容,对清初儒家基督徒群体展开深入研究。

研究生阶段的训练更为系统、也更为专业,孙老师的要求一贯严格。上课之前要认真准备,有时则需要在学期开始之前就要准备上课内容。尤其是文献阅读课,孙老师带领我们一字一句认真分析句型、语法及其中的微言大义。孙老师对论文的批改也是非常认真细致,至今我还保留着通篇红字的论文初稿。孙老师的谆谆告诫犹在耳边。

孙老师广泛的人际圈以及在学术上的影响力为我进入学术圈带来了诸多便利。2006年我有幸在老师的推荐之下参加了北京大学与香港中文大学联合培养计划。在香港不仅开阔了眼界、拓展了思路,而且还找到了更多的资料、认识了更多的国际学者。2007年更是有机会赴欧洲汉学的重镇之一鲁汶大学,参加由明清天主教研究的著名学者钟鸣旦教授主持的工作坊,结识了诸多学者。2010年,我的博士论文荣获香港中文大学宗教与中国社会研究中心第五届“宗教与中国社会”研究博士论文奖;2011年则更荣幸获得全国百篇优秀博士论文。

所有这些初步的成绩是北大哲学系给我的,是哲学系的老师们给我的;但我也深知所有的荣誉只说明过去,不能证明未来。未来的路还很长,还需要继续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下去。母校是我前进的动力,也是我奋斗的力量源泉。

 

尾声

 

80后已经进入集体怀旧的年纪,儒家常怀有三代之治的美好理想,似乎美好的总是在过去。每年我都会回北京一趟,也会来四院看看,但是物非人也非,难以找到半点往日的踪影。可是,未名湖依然那么宁静,博雅塔依然那么肃穆,北大哲学人依然那么沉潜。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沉潜不是退却,也不是避让,而是隐忍、积蓄。在北大哲学系百年华诞即将到来之际,谨祝北大哲学系在未来的日子里再创辉煌,愿所有的北大哲学人事业有成。继往圣绝学、开万世太平!

 

作者简介:肖清和,男,安徽省潜山县人,北京大学哲学系2005级博士研究生,曾于1999年至2009年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就读,现上海大学宗教与中国社会研究中心研究员。在读期间,曾于2006年参加北京大学与香港中文大学联合培养计划。曾获2011年全国优秀博士学位论文。

                                             (原文摘选自《青春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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