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记忆

郗戈:散文两篇



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师 哲学系2006级博士研究生

郗戈

 

夜奔与寂静

 

真的很喜欢一个人在夜晚奔跑。然而很长时间以来,我并没有体味过这种特别的感觉,直到有一天,在下着细雨的夜一个人行走,奔跑,在雨幕深处蓦然听到自己炽烈的心跳……我已经记不起来为什么会突然想去雨中奔跑了,也许是为了一封信,一个已经淡漠了许久的名字,总之,我已经忘却了。人是必须学会忘记的,雨夜的奔跑就是一种姿态优美的遗忘。在那一刻,我忘记了一切,包括奔跑本身。久违了,这种寂静的感觉。当它带着微笑和沉默充满了一切,我知道,我又回到我自己了。

那个雨夜,让我学会了:在夜晚奔跑,一个人,只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散步是一场思考,而一个人的夜奔则是一场祈祷。宇宙的启示秘而不宣,在起点处,我对即将获得的一切一无所知。此刻,我起跑了,熟练地穿过树丛、山丘,踏上湖畔曲折的小径。

湖泊很静,只在他和夜晚的交界处微微地泛着点月光。塔,在远处,悄悄地躲藏,整个轮廓都溶入天空的底色之中。这湖、这塔是不可分割的,他们不像我:喜欢独自承受这一片夜的寂静。风起了,他想和我赛跑吗?他追上我了,在塔下面,湖畔的柳树旁边。我仰起了头,千百条柳絮在我的正上方沸腾着,风是大海的近亲,他让我看见海的影子。那一刻,我踏在海底的细沙上,仰望:上面,绿色的波浪,斑驳的星光,无边无际。寂静,不是听到的,也不是看到的,它仿佛是一道闪电,只在一刹那,我的衣裳、肉体、责任、记忆、名字等等都从我身体上一层层地脱落了,轻轻地落在我的身后,静静地呆在那里,注视着我的远去……又有谁能真正体味到那一瞬间完全赤裸的感觉呢?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愧和疑虑,就好像我自己跑进了大海的深处。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是一个迷恋大海的孩子。大海是一个遥远的神话。我常常闭上眼睛想象那一片沸腾的蓝色,想象自己完全被那流溢的蓝色充满,连心也不由自主地变得疯狂。而当我真地看到大海时――那是我和他第一次面对面的相遇,我沉默了。大海的美,远远超出了我的语言,我的想象,我的历史。我沉默了,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在那些喧嚣与沸腾背后,在大海的深处,原本是一片湛蓝色的寂静。

我宁愿在夜晚奔跑,因为比起白昼,夜晚更像是海洋。

在白天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读一本心爱的书,对我来说,似乎没有比这个更快乐的事情了。戴上耳机,偶然间,掩卷沉思,世界很安静,只有歌声从天宇深处,从远方飘来。塔在不远处,在树丛、飞檐和勾角后面,在太阳下面。这就是我在夜晚奔跑时看见的那座塔吗?我从来没有这样长久地凝望过它。在淡淡的阳光下,它是那样优雅、沉静,甚至还有几只燕子从它旁边飞过,远的,近的,向着背景深处的蓝天,翅尖儿好像拔响了塔檐上被风托着的铃铛。一个人要是能永远看着,就这样看着,不需要做任何其他的事情,该有多好啊。哦,我忘了,这树丛、屋檐、石塔的背后是什么――是工地、街市,是亿万个灵魂喧嚣的梦。城市,像一条河流,在不远处,我看不见,却可以听见大浪拍岸般的巨响。最终,它是否会流向大海?另一个大海,遥远的大海。在那里,白昼、城市和人们也许能找到属于它们自己的寂静。

白昼和城市教会了人们去幻想,去奔跑,却没有教会人们怎样安静。这只有黑夜和大海才能教会他们。人应该学会安静,他们应该懂得:大海从不会受到诱惑,不会贪恋那些漂浮在他皮肤上的泡沫,也不会打破他最深处的寂静;所以,大海永远是幸福的。人是不幸福的,他们的心总是有太多向外面伸出去的触手。外面,那是些流变莫测的东西。心,触之即痛。

也许,一个人永远都不能安静下来。总是有太多的事在催逼他们,为了让自己感觉到这个世界每天都不相同,自己的生活每天都在变得新鲜。因为我们始终无法真正地承受这样一种想法:我们把石头推上山顶,它又滚回原处;我们又下去把它推回山顶,它又滚回原处。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恒轮回。这种想法会让我们枯萎――如同没有阳光的向日葵。所以,我们在白天奔跑,呻吟,流汗,我们说那是“目标”,那是“理想”,那是“理由”。我们追逐,获得,空虚,然后再次追逐……甘愿陷入另一场轮回。又有谁会那样在夜晚无目的地奔跑呢?

其实,并不是只有在夜晚才能那样安静地奔跑,即使是在白天,你也完全可以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心灵的夜晚。有时,真的很喜欢一个能在心灵深处奔跑,漫游或者迷路,直到天地浑沦、遥远无极之处的人,这浑沦无极之处自然也是寂寥无声之处了。只是,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太少了。于是,那种全然的寂静也成了某种罕见的东西。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寂静在等待着我们去寻求。

很久,都没有这样在晚上一个人奔跑了,可以无罪责地逃逸到一种短暂的“逍遥”中去:在这样的夜晚,我终于开始学会一点点地承受那样一份“无法承受之轻”,学会一种与风一起赛跑,和大海一起呼吸的境界。就这样奔跑,一直跑下去,一直到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世界两侧

 

在一本书的序言里,苏童说,人们生活在世界两侧——城市和乡村。他说,他的身体在城市,但是他的心、他的根在乡村,他是一个乡村的孩子。他并没有提到在这两侧中间的那些地方、那些人。城市和乡村的中间是什么呢?是城镇、河流、山野吗?是那些奔波、迁徙、旅行的人吗?它们也许永远不属于世界两侧中的任何一侧,它们只是一段过渡,一种经过,一个过程,而不是一个边际,一个方向,一个终点,一个可以停靠栖居的地方。我是一个出生在城镇里的人,也是一个总是在旅途中的人。我活在世界两侧的中间地带,总是在路上。

城镇生活带给我的,是对城市的迷恋和对山野的淡漠。城市和山野,同样是遥远的。儿时的我在想象中竭力给它们涂上颜色,把它们变成自己的领地,虽然它们从来就不是我的。它们却又是可以达到的,和许多孩子不同,我呼吸过真正的山野气息,也常常在城市的天空下醒来,我总是在这二者之间来回奔波。在长途汽车上,我渐渐长大了。

第一次和亲人一起出门远行,从一座儿时就向往过的大城市去另一座更大的城市。这座城市比我见过的所有城市加起来还要大,一座神话般的城市。第二次和亲人一起远行,我再一次来到那里。第三次和亲人一起出门远行,去的还是那里。这次不是旅行,而是求学。末了,爸妈走了,回家去了,我一个人留在那里。从此,我开始学会自己远行,从一座城市,经过乡村、山野、河流,然后到达另一座城市。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出门远行,一个人居住在那座遥远的大都会深处。现在,我还住在那里。

我所居住的是一座北方的城市。与南方的城市不同,北方城市里,几乎没有河流的踪迹。河流在城市的边缘奄奄一息,只给那些坐在火车上远远经过的旅人们留下几近干涸的巨大河床,让他们可以尽情想象这河流曾经波澜壮阔的样子。火车驶向城市,城市里没有河流。然而,城市本身却在流动,只是人们在城市深处沉溺得太久了,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正作为城市的一部分随着它巨大的昼夜轮盘而旋转。总会有一些人从这个轮盘的转动中逃逸出来,在凝神静观的一刹那看见城市的流动,看见城市的河流。我时常梦想自己也会成为这样的一个人。也许是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的河流上方穿行了太久的缘故吧,这个梦想果真实现了。那是一个夜晚,我从图书馆的书架上取出一本书,转身走向阅览区的大门,一瞥眼就看见了大门正对着的那面硕大的玻璃墙壁,突然觉得,墙的背后就是这个城市最美的部分。我走向它,久久地站住,只是凝视着,夜之河流躺在我面前的近处向极远处奔流而去。城市的河流是由密密匝匝,五彩缤纷的灯光汇集而成的。两排整饬的街灯是它的堤坝。从城市深处突兀出来的石块和金属,从四面八方挤压着这条河,让它笔直地流向一个固定的终点。这条河流是光的河流,耀眼辉煌,周而复始,一成不变。整个城市都沉浸在黑夜的大海中,那漫天遍地的万家灯火仿如在波涛中飘荡着的繁星,却显得分外孤独、微弱。城市的河流会在黎明时分慢慢消散,毕竟,城市是干渴的,它没有真正的河流。

乡村中才会有真正的河流,乡村为河流而生。从城市边缘向河流的上游旅行,我总可以找到乡村。似乎只有那么一次,我真正地接近了乡村,那是在儿时,去参加曾祖父的葬礼,随同大人们来到他待了一辈子的那个地方:一座真正的山村,有溪流,树林,梯田,农舍和麦垛。

大人们的悲伤并没有过多地感染到我们这些孩子,大山给我们的印象是那么亲切而又新鲜。白天,我和弟弟在树丛里、山坡上追逐、嬉闹,随便拉住一个以前从没见过面的高个子,叫一声“表叔”或“表哥”就可以让他从树上摘苹果给我们吃。如果遇上又生又涩的,咬上几口就扔到圈里喂小猪了。

晚上,我不睡觉,独自坐在屋子前的打麦场中数星星。在哪里也找不到如此清凉的夏夜,似乎还有些冷。那么清澈的天空,那么多那么亮的星星,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眨眼睛的动作。星空降到低处就和山中的点点灯火甚至还有更近处飞舞的虫粘连成了一片,只在一瞬间,我就不知道哪里是星光,哪里是灯光,哪里又是萤火了,我怀疑自己已在梦中。然而,在没有星星的夜晚,只能看到散落在山间高处低处,峰顶、谷中的零星的灯光,那么遥远、微弱,就像几个孤独的眼神,每种都不相同。每一星灯光,虽然很微弱,似乎随时都可能熄灭了,不见了,永远都消失了,但是毕竟可能有一户人家住在那里。这样的人家孤零零地坐落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峰顶,或者一个黑魆的深之中,此时此刻,他们究竟在做些什么呢?他们是否在家?他们是否也有丈夫、妻子、兄弟和儿女?他们是怎样的人家?他们怎样活着?是否也和我们一样悲伤着,快乐着呢?也许,我永远也不可能真正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远处孤独的灯光引我想入非非,思绪漂游到了极远处,蓦然间发现自己已经成了这个山村里最后一个还待在打麦场上的人。几个大人还在正堂里守灵,围坐在那副棺柩旁边,沉默不语。大点儿的孩子也钻进麦垛里去,熟熟地睡了。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一个孤独的孩子,在这样空旷的夜晚,在一个山村寂寥的孤灯下无限遐想,远处,是翻飞流动的萤火,是山间星星点点的灯光,是无名的总想眨眼睛的星星……我突然想:如果现在来了豹子怎么办?这可不是瞎想,这个山村位于秦岭南麓,以前是经常有豹子出没的。曾祖父在年轻时,就是远近闻名的猎豹能手,曾经有一个夏夜,就像是今天这样的夜晚,村里人都在这些麦垛上熟睡,一切都很安静。曾祖父突然醒了,他闻到了什么:空气中,一种浓烈、神秘而又充满野性的气味。豹子的气味。他一跃而起,就看见它了。那只豹子,从森林深处走来,在月光斑驳的打麦场上四处游荡,像一个迷失方向的幽灵。它也看见他了,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住了。他盯着它,它也盯着它。它转了个身,慢慢走了。他跑进屋里拿来猎枪,那豹子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片山林之夜,那么寂静,如同今夜这般。豹子总是在山野的月光下独自漫游,曾祖父一生都守望着这片山村的寂静,恍惚间,他们好像合为了一体。是的,他们原本便是一体,同是这山野的灵魂。现在,这两个灵魂都已经离我们远去了,只不过像那远处群峰之顶和深之底的灯光一样,还在这山村空旷的夜晚中孤独的闪烁着。河流与山野养育了他们,他们为他们共同的母亲而生死。

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河流蜿蜒而行。而真正把城市和乡村连接在一起的只是道路。道路穿越河流,穿越喧嚣和寂静。我时常在路上,却依然是孤独的。

山村,河流,两座城市之间必须经过的路程。

车启动了,它们向我的身后退去,如同我的童年,我的过去,我的亲人,我的爱情,默默地向时光的漏斗中落去,像沙粒一样共同构成我们通常称之为记忆、思念、梦想和历史的那些东西。

只是经过,却很少停留,我是一个过客,总是从车窗后面往外看。我看到山峦、树林、河流,光秃的石壁上季节性的瀑布和随风摇曳的小花,河水里赤条条的孩子,桥墩下面站立在阴影里的人们。他们是真正的乡村栖居者,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居住在这里的人,河流和山野的孩子。

他们居住的地方,天然的、绿色的,那么甜美宁静,却又隐约给人一种恐惧。我们始终不能完全接受这样一种想法:我们所乘坐的这辆车永远地停下来,我们得下车,然后居住在这里,居住在这些茂密无边的大山林深处,幻想自己可以和所有的植物、小动物用一种神奇的语言亲密交谈。或者居住在路旁的这些砖瓦小屋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目视这些过往的车辆到来然后远去,幻想着这些车辆载着那些乘客到达远方,那些喧嚣,那些绚丽,那些只在传说中隐隐浮现的,从未抵达过、从未亲眼见过的城市,但是,却从来没有一辆车停下来将我们自己带走,带向远方。于是,只有很少的人真正愿意一辈子留在这里,过完这寂寥而又清醇的一生。这其中不包括我。

一个人在相隔遥远的城市、山村、城镇之间无休止地迁徙,而灵魂的最深处却久久地渴求一种安定的栖居,与可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不再把生活当作旅行,把旅行当作成长,把成长当作一个人的流浪。孤独的流浪,是我慢慢成熟起来的样子。我在城市深处流浪了很久,像一只迷路候鸟的影子。

城市是什么,乡村又是什么呢?不要问我,我并不知道。因为我不是一个定居者,而只是一个旅人。旅人来了,走了,最终成为一个过客。当他离开城市或者乡村,当它们远远地向后方退逝而去,变成地平线上的一个黑点时,他也许才会真正发现城市或者乡村的美。一个过客所见的美,是久居城市或乡村的人无法看到的,因为正是一次次的失去和离开,一次次的重新走入孤独和寂静,一次次的回忆和遐想才塑造出了这种遥远的、飘渺的美。一个过客看见世界两侧的美时,仿如一个孤独的极地漫游者在天涯海角凝神静观太阳升起时那遥远星球的剪影。

城市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城市,就好像乡村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乡村。我是一个小城镇的孩子,在那里出生成长,直到在另一个小城镇长大并且变得成熟,然而我也并不属于它们,我一生都想离开它们,一生都在离开它们。“离开”对我来说,远比“居住”这个词美丽。离开,到达,离开,到达……这便是我的生活:一条河流的生活。也许,我永远都是一个旅行者,在世界的两侧之间徘徊往返,渐渐地,被其中任何一个地方深深地打动,却又不在那里停留栖居。

我宁愿做一条河流:当我回首顾盼的那一刻,思念和记忆如此美丽。

 

作者简介:郗戈,男,陕西省商洛市人,北京大学哲学系2006级博士研究生,自2000年至2009年就读于北京大学哲学系,现任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副院长。在读期间,曾获得北京大学“三好学生”、北京大学“学术类创新奖”、北京大学“挑战杯”五四青年科学奖、北京大学研究生“学术十杰”等奖励荣誉。

原文摘选自《青春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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