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丽娟:燕园七载忆师友
哲学系2008级硕士研究生
林丽娟
虽然离毕业只有短短数月,泪别燕园也只仿佛是昨天的事,但是我心里却清楚地知道,从离开燕园的那天起,人生中一个重要阶段便随之结束。那是段真正阳光灿烂的日子,对我而言具有关涉人生轨迹的重要意义。自从来到异国他乡,我就开始把它珍藏在心中最珍贵的角落,在平时的忙忙碌碌中并不轻易提起。因为那样的北大哲学系,那样的师长和同学,那样有特殊成长的珍贵岁月,竟然已经一去不返了。这是难以令人接受的。
然而那当中的一些片段,仍然时不时会突然浮现在脑海:在慕尼黑大学的哲学史课上听白发苍苍的老教授讲授莱布尼茨的《单子论》,就突然想起当年跟刚刚学成归国的年轻的先刚老师读《单子论》原文的情景;在随迈尔教授研究尼采《朝霞》的过程中,会一再回味起跟我的导师吴增定老师一字一句读《敌基督者》时的激动心情;在慕大的柏拉图《智者篇》的读书小组中,又会无限感念地回忆起吴飞老师当年如何手把手带我们读书,培养我们对文本的敏锐触觉和问题意识……而这些都还只是许多记忆中的几个片段而已。当我离开北大,却继续带着她的理想主义前行在学术的道路上,我一再体认着北大哲学系所馈赠给我的财富,而这是支持我继续走下去的不竭动力之源。
我一直很骄傲,为自己在北大,更为自己在哲学系。在这里,我遇到了许多学识渊博又心怀天下的老师,他们正直而真诚,勤恳而有担当。正是这些老师们为我打开了一个我以前并不知道的世界,而这个世界的丰富和广阔至今都常常让我惊奇。记得刚入学时,系里聘来叶秀山老先生为我们04级学生讲授哲学导论。叶老先生翘着兰花指,口中念着黑格尔的小逻辑、海德格尔的“此在”(Dasein),在黑板上画出一个又一个圈圈。那时哲学对我来说极度遥远和抽象,它是一个个我永远搞不懂的抽象词汇:叶老先生第一次叫我们知道哲学的艰深和晦涩。他教我们哲学不是辩论,要先去读书,要把根基打牢,以及学语言要趁早。尽管如此,我却不知道哲学和生活的实质关联,不知道哲学为何。
这种不知为何,在后来逐渐的学习和读书过程中慢慢具体和充实起来了。这种具体化,体现在杨立华老师课上宋儒的担当:“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也体现在吴增定老师课上理想国的正义和哲学家王。我逐渐意识到,我所学习的绝不是一种抽象的东西,而是从以往时代流传下来的思想中最深刻和最精华的部分。自此之后,哲学突然开始变得真正“有滋味”,有意思起来了,并且越发变得复杂和有魅力。在彭锋老师的“美学原理”课上,哲学与艺术关联起来了;在吴飞老师的“宗教学导论”课上,哲学和宗教关联起来了;在吴增定老师的“利维坦”和“神学政治论”课上,哲学与政治关联起来了。哲学最终展开为整部人类思想文化史,并揭示自身为人类最重要的精神财富。
更为实在的快乐则凸现于直接的文本阅读当中。叶老先生所讲的“此在”(Dasein)的具体含义,只有在直接阅读《存在与时间》文本时才会完全呈现出来。而此时它便展开了自身在现象学思想中的丰富脉络,而绝不仅仅是一个艰深晦涩的概念。并且,只有通过与文本切近地接触,某种思想才不仅仅是你所“知道”的东西。它成为活生生的思想,参与建构着我们的问题意识,并且直接影响到我们对眼前生活的体会和认知。哲学绝不只是一种专业训练。此时,老师们所为我们呈现出的丰富诡谲的思想世界才获得了生命力。
我一直热爱读书,但是却也一直不自信自己能否坚持在学术这条路上走下去。犹豫当中是哲学系的老师们给予我支持和鼓励。其中我尤其要感谢吴增定老师和吴飞老师。吴增定老师是我的导师,也是对我学术兴趣影响最大的一位老师。他的课往往紧扣文本,深入而浅出,叙述条理又极其清晰,听之常让人又醍醐灌顶之感。跟随吴增定老师所开的课程,我得以回溯从古代到近代再到现代,从柏拉图,到马基雅维利、霍布斯、斯宾诺莎、卢梭,再到尼采和海德格尔的思想进路。这些课一方面能够非常好地拓展知识视野,另一方面又是建立在极为扎实的文本阅读和批评之上,是我哲学的真正启蒙。而吴飞老师则在我最彷徨的时候鼓励我尝试学术道路。他所开的宗教类等一系列课程,弥补了我知识结构中很大的一块空缺。而他更曾逐字逐句校正我所做的英文翻译,在读书小组中手把手带我们读书,所有这些都令我终生受用不尽。当然,哲学系的其他老师,都直接或间接地令我受益良多。尤其我们当时的班主任杨学功老师,在学习和生活等各方面所给予的关心和支持,令人感动。
我时常还甚怀念当年在智慧的堂前,和亲爱的同学们一同坐而聆听的情景。毕业之后,反而才更品味出集体生活的可爱之处。那时大家为了听心爱的课而早起贴条占座,坐在一起兴奋地聆听智慧,回来一同整理笔记,要考试了一起自习通宵准备。白天一同自习,晚上相约去听老师的讲座,夜深了还精神奕奕地争论。所有这些,如今回忆起来竟还恍若昨日,让人忍不住感叹:那时我们对于真理和智慧的渴念是多么单纯和执着!那时一同的读书还锻造了许多益友,对于读书具有相仿的兴趣,大家定期读书和讨论问题。在斗室中摊一卷书,大家朗读,思考,提问和热烈地争论。恰恰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视角得以拓展,问题意识凸显,对文本开始有了最敏锐的感受力,阅读和思考实实在在成为乐趣。而夜深寝室当中的讨论则更是别有趣味。研究生时,我和徐诗凌、曹润青和刘乐鸣同一寝室。大家本科曾是四年同窗,而研究生所选专业方向却是完全不同。诗凌读宗教学,润青读中国哲学,乐鸣读伦理学,我则读西方哲学。于是,寝室的夜聊就变得非常热闹。在这里你可以听到各专业方向的最新八卦,也能听到关于治学方法和学术问题的来自不同视角的激烈争论。相仿的志趣让话题层出不穷,现在想来,像这样的谈话和讨论,真是人生乐事。读书累了,大家就相约一起访山问水,或是就在学校周边打打羽毛球,逛街,唱歌,吃西门鸡翅和麻辣烫,那时的快乐如此简单却真实,让人无限怀念。
然而似乎毕业也是一眨眼工夫的事情。转眼大家各奔东西,聚少离多。但是我想我们将一直引以为傲的是,北大哲学系给予了我们最优秀的教育。如今我在异国求学,这里的确能够给予我一些北大哲学系所给予不了的东西:比如系统专业的古典学教育,世界领先的学术资源等等,然而我想最重要的一种氛围,他们却无法提供。我常想北大哲学系的老师们又开了哪些课,他们在带同学们读哪些书,同学们之间又产生了哪些争论,以及是不是又出现了更多氛围良好活跃的读书小组。北大哲学系中优秀的师资和学生,良好的风气和氛围,令人怀念。而我们所接受的如此优秀的教育,也必将成为我们一生受用的财富。
作者简介:林丽娟,女,山东省文登市人,北京大学哲学系2008级硕士研究生,2004至2011年就读于北京大学哲学系,现任北京大学历史学系、西方古典学中心助理教授。在读期间,曾获北京大学西南联大奖学金、北京大学泰兆基金优秀论文奖、北京大学2008年挑战杯特等奖等。
(原文摘选自《青春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