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沁:四院的爬山虎
武汉大学哲学学院中国哲学专业讲师,哲学系2009级本科生
刘沁
燕园草木华滋,可爱者甚蕃。若是仲春时节,未名湖畔的榆叶梅总是满树满枝地盛放,粉色的花瓣轻柔地招摇,簌簌地落下一地香软,仿佛丰腴的美人,在闲庭信步时作一个风姿妩媚的笑。待到入秋以后,银杏叶子次第转黄,在艳阳之下璀璨如金,恍若蝶翼翻飞。冬季虽无花可看,却有那苍松翠柏,静穆地隔岸相望,枝上点染着几片残雪浓云,恰如一幅清寂疏淡的水墨。至于季羡林先生追思过的西府海棠,如今在园子里开得肆意。宗璞女士赞叹过的紫藤萝瀑布,依旧年年活泼热闹。燕园里四时之景不同,却从来不缺少可以赏玩的情致。
可我最爱的,还是静园四院的爬山虎。穿过哲学系那古色古香的朱红色院门,一方玲珑别致的院落便映入眼帘。右侧一面石青色的院墙,上头密密地覆着爬山虎,触目只见一大片辉煌的绿色,细细看来却又浓淡相宜。微风过处,绿叶仿佛一池吹皱的春水似地泛起涟漪,观者的目光仿佛也融入了它那柔软的波心。
还记得我第一次走进四院的时候,便对它一见钟情。如今混迹于哲学系已然三年,于旁的景物颇有些熟视无睹,唯独每当经过这爬山虎,仍然不禁驻足凝视。这片爬山虎所见证的光阴或许有数十载,或许有近百载,或许和这四院里的哲学系有着一般的年纪。它承受住了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如今仍以这样坦然而繁茂的姿态,将一届又一届的学子们迎送往来。
我凝视着它,它也凝视着我。在这样悠长的历史面前,我终究是太年轻了!对它而言,我只是那些匆匆掠过的面容中间模糊的一个吗?爬山虎深深地扎根在这片土地上,我却终将难免漂泊于江湖。对我而言,它只是生命的旅途中一处如白驹过隙的风景吗?
每一个踏入哲学系求学的年轻人,大概心中都怀着相似的疑问吧。可越是关切的问题,越不容易求得一个满意的解答。曾读过肖复兴先生的散文《那片绿绿的爬山虎》,深为文中叶圣陶先生的风度与为人所倾倒。能遇见这样一位长辈与良师,对于一个尚处于懵懂岁月的孩子而言,该是多么大的幸运呢!也许一句不经意的碎语或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却正中了心灵的痛切处,便能改变一个不安定的年轻人一生所选择的方向。
刚踏入哲学系时的我,也曾不知天高地厚,怀着一腔书生意气,渴望成就一番凌云的事业。后来才渐渐发现,自己大概没有那么了不起的能耐去为往圣继绝学或者为万世开太平。而对于见诸书本或当下的各种或左或右的“主义”,未经自己的亲身历练,也总觉得不能委身。在一种目的性缺失的彷徨无依中,我也曾沉迷于玩世不恭的文字游戏里,以满不在乎的姿态消解目之所及的一切。年轻人该有多么轻易便能陷入这种孤立而自负的境遇之中呢!怀疑主义是提问的起点,却从来不曾提供令人满意的答案。“我思故我在”,除了指向一种个人主义以外,还面临着虚无主义的危险。我大可以怀疑一切,但我最后还是想要相信什么,还是渴求于一方心灵的栖所。我也不能回避于选择一种生存方式,哪怕选择一种乌托邦式的理念,哪怕选择一种柴米油盐的生活。那么,与其说最终我选择了某个外在于我的“真理”,毋宁说我选择了倾听他们——这些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可触可感可亲的老师。他们的思想之光是这样朴素、温暖而坚定,穿透了我的无知之幕,把我从虚无主义的泥潭中打捞起来。他们令我相信,一切固陋不外乎源于偏执与无知。终日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我的第一堂中国哲学史的课,如今仍历历在目。离上课还有不少时间,并不宽敞的教室里已经人头涌涌,过道和门外都站满了显然是来旁听的同学。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瘦削年轻人从人堆外一路挤上讲台,原来他竟是老师。细细打量,他的身量不高,甚至略微显得有些单薄,行止文雅,神情沉静,看上去似乎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儒生。然而当他说话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却变了。他的声音温柔和悦,如春风细雨一般,眼睛常常不由自主地微眯起来,薄唇上挑,露出亲切又活泼的神气。他从不讳言自己的儒学立场,但不是一种复古主义的乡愁,而是推崇一种“青春的儒家”。“我从来不谈什么‘儒学复兴’,儒学不需要人为的复兴,如果它对今天的我们没有丝毫意义,那么就让它死掉好了。”他的思想也和他的气质一样,带着鲜活的灵性。大概是这样可敬又可爱的气质,使他在学生中有着极高的人气。期末结课的时候,学生们排着队请他签名,我也在其中。他在课本的扉页上为我写下了一行赠语:“切问而近思。”这句话在我心中一直珍藏至今。
不得不提的还有另一位老师,我的班主任。如果说中国哲学的老师可以比之于茂林修竹的清通逸气,那么这位在德国浸淫多年的学者则总是让我想起那片土地上沉郁而静穆的森林。他虽然才三十多岁,却最喜爱一件老式的绒质西装,看上去似乎修修补补地穿了许多年。讲课的时候,总是手中拿一叠厚厚的讲稿,每讲解一个术语的时候都要严谨地考辨一番。多年以前读过他的一篇访谈,谈的是德国古典哲学与人生选择,大意是告诫年轻学子们,应当回到古老的斯宾诺莎去寻找人生的智慧。但是,这种德国式的严肃却不令学生们望而生畏,大概是因为在这个自称“理性主义者”的身上,还奇妙地糅合了一种德国式的浪漫吧。与人初次交谈的时候,他的姿态总有些不自然的僵硬,但是没过一会儿,腼腆的笑容便在不经意间显现在他的脸上,仿佛泄密了孩子般的天性。诺瓦利斯、荷尔德林、海涅,忧郁的蓝花、诗意的栖居、冬天的童话。如今我已经离开了他的课堂,但是每当回想他的笑容,这些词汇便从我的脑海中跳脱出来。
在我看来,哲学系里这样可爱的老师简直太多了。他们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就像爬山虎一样,以自己的身姿站成一面坚固的墙。但是,他们没有顽固自闭的学究气,正如爬山虎总能敏锐地觉察到些微的风动,他们都怀着一颗向外感通的心。你且看那爬山虎,微风来时,它应和一段优雅的孔雀舞。大风来时,它迎着跳起了奔放的胡旋。在它那自在的舞蹈中,似乎隐匿着某种神秘的启示。唯当你以澄明的心境观照于它,它才会向你敞开内在的丰饶。
多久以后我才发现,原来中国古代哲学与德国古典哲学之间竟有如此的亲缘。他们都曾经告诉我,从来不存在什么绝对至上的个体性,个体的价值终将体现为朝向某种普遍性的回归。这种普遍性,不管它被名之以“道”或“理”或“本体”,也终将在个体的承担中得以复现。唯当如此,在后现代的迷雾中,我们才能建构起自身的精神家园。
求学于哲学系,既是“问道”,也是“寻我”的历程。“人生”这个词太沉重,恐怕加上几十年的阅历也未必能举重若轻。“理想”这个词又太渺茫,如露如电,恐怕转身之间便成梦幻泡影。我未曾寄望于一个外在于我的“真理”,那样的“真理”如此酸涩。我不过是在寻找一场壮丽的宏大叙事下一个人不曾模糊的脸,并希望那是我的面容。哲学之于我,就是这样一道追寻的光芒。它可以照亮我面前无数条分岔路,也可以照亮我所选择的唯一的一条。它可以照亮从历史到当下的无数的人们,最终我将会在人海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以及发现我所爱之人。它的体贴使我坚强,它的锋芒使我勇敢。与哲学的邂逅,亦是重逢,或许这是我能想象的最浪漫的事。
爬山虎的叶子款款摇曳,恍如温柔的手掌,拂过我的心田。如果我必须选择一个生存的落脚点,那么我想活在这片土地上,像爬山虎一样扎在泥里,向着土地的心脏伸出自己的根脉,去感受它那搏动的原初生命。我渴望像这爬山虎一样攀援,尽管无法越出“墙”的份限,却永远希冀着天空而生长。恍惚之间,我仿佛化作了那千百片绿叶中的一片,在时间的流光中欢欣起舞。我不再是一个孤独闭塞的个体,而是时空中一个不可断裂的环节。叶叶交通、枝条相错,那竟是多么简单又令人感动的生命之愉悦!
爬山虎的绿叶依旧悠然地舒展。在清晨那湿润的空气里,我听见了它的呼吸,正与我的呼吸有着同样的起伏。
作者简介:刘沁,女,广东省广州市人,北京大学哲学系2009级本科生,现任武汉大学哲学学院中国哲学专业讲师。在读期间,曾在2010—2011年担任北京大学学生会文艺部副部长,哲学系学生会文艺部长;曾获得北京大学第十届学生“演讲十佳”大赛第五名并获“演讲十佳”称号,北京大学2010—2011年度社会工作奖等荣誉。
(原文摘选自《青春味道》)